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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黎踏入七王府西厢时,天还未亮。 雨已经停了,檐角滴水声断续响起,像是更漏走到了尽头。 室内燃着一盏油灯,火苗微弱地跳动,映在沈砚苍白的脸上。 他睁着眼,目光沉静,却带着未散的痛意。 手臂上缠着白布,药味混着血腥气,在空气里浮着一层看不见的冷。 她没有走近床榻,也没有问他还疼不疼。 只是将手中那册誊抄得工整干净的《戍卒退田案录》轻轻放在他枕边,纸页边缘压住了半幅绣枕的流苏。 “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敢杀你”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刀刃划过冰面,“因为你死了,这份名单就成了冤魂,供人祭奠、烧香、然后遗忘。你现在活着——它就是刀。” 沈砚微微侧头,看着她。 她站在灯影之外,眉目清晰如刻,眼神里没有悲悯,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知道,她不是来安慰他的。 她是来确认:这把刀,还能不能出鞘。 “明日午时,”她说,语气不容置疑,“长安朱雀大街设棚,向全城百姓发放《赋役总录》刊印本。” 沈砚闭了闭眼。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再是暗中传抄,不再是地方小范围泄露,而是直接将朝廷多年积弊摊开在阳光下,让每一个识字的百姓都能看到:谁在免税,谁在吞田,谁的名字背后藏着三百户人家的血泪。 “他们会疯。”他低声道。 “那就让他们疯。”苏锦黎转身,裙裾扫过地面,不留一丝回旋,“越疯越好。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刻。” 门外,赵九龄已候了半个时辰。 他浑身湿透,靴底沾着泥泞和碎草,手里攥着一只用油纸包好的紫檀匣残片,泡得发胀,纹路模糊,但材质确凿无疑——与当年老侍郎送往太子府那只礼盒完全一致。 他连夜追查厨房投毒案,顺水流溯源,最终在排水沟尽头捞出了这块木片。 不是偶然遗落,是有人匆忙毁物灭迹时遗漏的破绽。 他没再耽搁,直扑户部老侍郎宅邸。 夜深人静,巡更声远。 他翻墙入院,避过守夜家丁,潜至书房后壁。 夹墙机关藏得极巧,若非早知内情,绝难发现。 可他本就是萧澈亲手培养的暗卫统领,专司织网捕风。 墙内藏书不多,唯有一本薄册,墨迹尚新,封皮无题。 翻开第一页,赵九龄瞳孔骤缩。 《利益分润簿》。 二十年来,七大世家如何联手篡改民册、虚报灾损、转移田籍、逃避赋税,条条记录,精确到亩、到银、到年月日。 每笔交易后附有密语代号与交接凭证编号,甚至标注了哪位官员收了多少“润笔”。 他的手指停在最后一页。 【安国公府,累计受益白银四万三千两,含隐匿屯田二百一十七顷。 嘉和八年至十年间,经礼部尚书苏震霆签批三次‘清册核销’令,完成产权转移,原属神策营戍卒开垦荒地,现登记为‘祭祀公产’,免税三代。】 赵九龄缓缓合上册子,指尖发凉。 这不是贪腐,是合谋吃人。 而那个名字,又一次浮现——苏震霆,苏锦黎的父亲。 与此同时,京畿道上,李崇义正策马归城。 他一身商旅打扮,披着旧斗篷,腰间挂着酒壶。 昨日他故意绕道安国公封地,在村口酒肆坐下,连饮三碗浊酒,谈笑间套话于庄头。 起初那人警惕,喝到半醉才吐露真言:“老爷说了,只要顶过这阵风头,就把北坡那片林子划给七皇子做‘贺礼’——反正本来就是抄没来的。” 李崇义佯作好奇:“哪来的” 庄头咧嘴一笑,牙缝里还卡着肉丝:“十多年前的事了,一群当兵的闹事,不服缴田,全给沉了河。河道淤了这些年,听说底下还有铁链拴着尸骨呢。” 他说完大笑,拍桌叫菜。 李崇义也跟着笑,敬了一杯,心里却已结冰。 返程途中,他遣心腹暗探沿河勘察,标记出三处异常淤积区,并绘图存档。 他知道,这些地方埋的不只是尸体,是足以掀翻朝堂的证据。 夜深,七王府东阁灯火未熄。 赵九龄将《利益分润簿》呈上案前,萧澈正倚在榻上,手中仍是那支青玉镇纸,轻轻转动。 他看完,未语,只抬手吹熄了烛火。 黑暗中,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明日朱雀街,我要满城都在读这本书。” “是。”赵九龄退下。 萧澈久久不动,窗外月光斜照进来,落在他半边脸上,苍白如纸,却又深不可测。 而在大理寺偏院,周怀安正伏案批卷。 忽有风穿窗而入,案上文牍轻颤。 他起身欲关窗,却见脚边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布包。 打开一看,是一叠纸张,字迹陌生,内容却让他瞬间僵住。 他下意识摸向袖中印章盒,又想起什么,停顿片刻,提笔欲写呈报文书。 笔尖悬在纸上,墨滴缓缓渗开。 父亲临终那夜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有些真相……不是不能说,是说了,就没人能全身而退。”晨光未至,监察院外的石阶已被露水浸得微湿。 周怀安站在门前列队的人群前,手中捧着那只封泥完好的檀木匣,指尖微微发颤。 匣中是《利益分润簿》节选与他亲手誊录的核对记录——三处印章印痕皆与户部存档原件吻合,笔迹比对亦出自同一人之手,连墨色深浅、纸张批次都一一对应无误。 这不是伪造,是活生生剖开的朝廷腐肉。 他原打算将证据递入大理寺正堂,走流程、等批复、由上而下查办。 可提笔写文书时,砚台里那滴迟迟不落的墨,却像父亲临终前闭不上的眼睛。 “吾一生清名,毁于一纸假账。” 当年父亲因主审盐税案被构陷,抄家罢官,病死途中。 罪证不过是一份篡改过的账底,盖着伪造的签押。 他亲眼看着那些真正贪墨之人高坐堂上,指着父亲说:“此等赃吏,死有余辜。”而他自己,只能低头接过贬书,不敢多言一句。 如今,他又站到了同样的岔路口。 若再按规矩来,这份证据会被压在层层公文之下,等它重见天日时,早已物是人非。 沈砚险些丧命,李崇义冒险取证,赵九龄夜探密室……这些人赌命换来的真相,岂能再葬送于“程序”二字 他最终没有走进大理寺。 而是连夜赶往监察院,在卯时三刻,亲自将木匣交到值夜御史手中,并附上一封辞官书:“宁负乌纱,不负良心。” 话音落下,四周寂静。 片刻后,有人低声念出那十个字,声音不大,却如风穿林。 紧接着,天光渐亮,台阶下竟陆续有人影出现。 先是两名小吏模样的男子,手持泛黄账册,自称来自户部稽查房;随后一名老书办拄拐而来,怀里抱着用油布裹了三层的卷宗;再后来,连穿着粗布短褐的民间账房也来了,口音南腔北调,却都说着同样的话:“我们手里也有这样的东西。” 他们带来的材料五花八门,但核心一致:世家瞒报田亩、勾结官员注销户籍、以“祭祀”“义庄”之名侵占屯田,甚至有地方府衙成套伪造灾民名录,虚领赈银十年不止。 监察院从未见过这般景象——不是告御状,不是喊冤,而是自发举报,带着证据,排起了长队。 与此同时,宫门外已是人声鼎沸。 萧澈卧于听雪斋内,窗外细雪飘落,炉火将熄未熄。 他本因旧疾复发不宜见风,此刻却撑着手臂缓缓坐起,目光透过半掀的帘幕望向宫城方向。 喧哗声随风传来。 百姓举着刊印的《赋役总录》,还有不知何处流出的《退赔测算单》,上面列明每块被吞田地应返还多少粮税、多少劳役补偿。 有人痛哭,有人怒吼,更多人只是沉默地站着,手中纸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像无数冤魂在低语。 苏锦黎掀帘而入,眉梢带霜,语气却稳如磐石:“安国公昨夜紧急变卖三处庄子,买方通过三家钱号过账,最终资金流向岭南。” 萧澈闻言,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也是破绽。 他提笔蘸墨,写下一道密旨,字迹清峻有力:“着审计使即刻进驻安国公府,按《利益分润簿》所列项目,逐项核查过去二十年进出账目。” 墨迹未干,远处钟鼓楼忽响晨钟,一声接一声,荡过皇城,惊起飞鸟无数。 仿佛天地也在回应:这一回,轮到他们被算总账了。 西厢书房内,炭盆轻燃。 苏锦黎翻开三处被售庄产的地契副本,一页页看过,直至最后一张。 她指尖停住,落在买方落款处—— “广南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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