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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秋末冬初，京城寒风渐起，天色灰蒙，带着几分萧瑟。 紫禁城的琉璃瓦覆着一层薄薄的晨霜，在寡淡的日头下泛着冷光。 宫内却无暇感受这季节更迭的寂寥，处处弥漫着一股紧绷的、蓄势待发的忙碌气息。 今夜，紫宸殿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藩邦使臣，乃国朝颜面所系，丝毫马虎不得。 而这宴席成败的关键，大半系于紫禁城西北隅一处烟气蒸腾、昼夜不息的庞大建筑群——御膳房。 尚未踏入其界，一股汹涌的热浪便混合着复杂而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驱散了周遭的寒意。 那是百年老汤底在巨大灶眼上持续沸腾散发的醇厚暖香，是顶级火腿、干鲍、花胶在温水中缓缓苏醒释放的浓郁底蕴，是新宰羔羊、乳猪在通红炭火上炙烤滴落油脂的焦香，是各色山珍、时蔬在滚油中爆炒的炽热镬气，更有无数精致点心在层层蒸笼里氤氲出的甜香米气与水雾千百种气味交织、碰撞、融合，形成一种令人安心又垂涎的、极致的富贵温暖之味，与殿外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 御膳房内，俨然一座抵御寒冬、独立运转的沸腾王国。 占地极广的连片庑房内，炉火熊熊，灶眼密布，蒸汽弥漫，温暖如春。 数十名厨役、杂役穿梭如织，步履匆匆却井然有序，许多人额角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在这片繁忙与喧嚣的中心，一位身材微胖、面庞圆润、眼神却极锐利的中年太监，正背负双手，稳步巡睃。 他便是御膳房副总管太监——周德安。 虽为副手，但因总管太监年事已高，实际一应事务皆由他操持。 周德安面色沉静，看似不动声色，目光所及之处，却能将火候老嫩、调味轻重、乃至器皿洁净与否尽收眼底。 偶尔，他会停下脚步，用那不高却极具穿透力的嗓音点出一二疏漏，被点中之人无不悚然一惊，立刻整改，不敢有半分怠慢。 “‘玲珑牡丹虾球’的芡汁，亮而不透，重勾！” “‘金玉满堂’的蛋丝，粗了！拆了重切！” “炖‘八珍麒麟鸭’的紫砂盅，边缘有豁口，换！” 指令简洁，不容置疑。 整个御膳房便在这位实际掌舵人的调控下，高效而紧张地运转着。 在这片忙碌的暖热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显得格外谨慎，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他便是专司试菜的小太监——小禄子。 小禄子年纪不大，约莫十六七岁，面容清秀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怯懦和忧虑。 此刻，他正捧着一本厚厚的食册，对照着即将呈上的菜品清单，一道一道、极其仔细地核对着。 每确认一道，便用细毫笔在一旁做下标记。他不时呵一口白气，搓搓有些僵硬的手指。 他的工作，是在御膳出品、装入提盒送往宴席之前，进行最后一道品鉴与安全检查。 虽是例行公事，但他深知责任重大，御前出品，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因此他格外小心，鼻翼不时微微抽动，仔细辨别着空气中每一丝可能异常的气味，眼神专注得近乎惶恐。 “禄公公，这道‘金丝燕盏炖雪蛤’好了，您请过目。”一位老师傅亲自捧着一只极为精美的紫檀木嵌螺钿炖盅走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小禄子面前的条案上。 盅盖微启，一股温热清雅醇厚的香气混合着白雾缓缓溢出，汤汁金黄透亮，可见丝丝晶莹的燕窝与饱满的雪蛤肉沉浮其中，仅是卖相已堪称艺术品，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显得格外诱人。 小禄子精神一振，连忙凑近，先是仔细观察汤汁色泽与食材状态，然后深吸一口那暖香，辨别气味，最后，才从随身携带的银制餐具盒中，取出一枚细长银匙，舀起极小的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仔细品味。 整个过程一丝不苟，神情严肃。 “火候恰到好处，味道醇正，无异常。”小禄子仔细咽下那口温热的汤羹，感受片刻，才谨慎地做出判断，在食册上勾画。 老师傅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意，小心地将炖盅盖好，放入特制的保温棉套中，等待传膳。 就在这时，御膳房门口厚重的棉帘被掀开，带进一丝冷风，随即传来一阵略显喧哗的动静。 一名穿着体面考究、身披厚实锦缎斗篷、神情倨傲的大宫女，在一名小太监的引领下，径直走了进来。 她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寒气，目光在忙碌的人群中一扫，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优越感。 周德安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快步迎上前：“映雪姑娘这大冷天的，什么风把您吹到这油烟之地来了可是贵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来人是郑贵妃身边最得宠的大宫女——映雪。 映雪下巴微抬，目光并未完全落在周德安身上，声音在温暖的厨房里显得有些尖锐：“周总管，娘娘让我来瞧瞧，给陛下预备的‘金丝燕盏’可妥当了” “娘娘说了，天寒地冻，陛下近日又操劳，这盅汤最是润肺滋阴，驱寒暖身，万万轻忽不得。” 周德安笑容不变，侧身引向那条案：“姑娘放心，刚出锅，正热乎着，小禄子也已试过，一切妥帖。” “您请看。” 映雪踱步过去，并未脱去手套，只用指尖隔着手套轻轻碰了碰那华贵的炖盅外壳，似乎对保温效果还算满意，目光在那精致的螺钿镶嵌上流连片刻，才淡淡道：“娘娘记挂陛下龙体，特意嘱咐，这炖盅的把手是工匠特制的，内嵌暖石，握持稳当且不易凉，陛下用着舒心。” “你们伺候时，也仔细些，别毛手毛脚，糟蹋了娘娘的心意和这好物件。” “是是是，贵妃娘娘思虑周全，体恤陛下，奴才们一定万分仔细，绝不敢有丝毫差错。”周德安连声应着，姿态放得极低。 周围几个正在忙碌的宫女太监，闻言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眼神交换间，流露出对贵妃威势的敬畏，以及对映雪这般做派的习以为常。 映雪满意地点点头，又似无意般扫了一眼膳单，语气随意地问：“李淑媛那边今日天冷，可有点什么特别的暖身汤羹” 周德安忙道：“回姑娘，按例预备了‘红枣桂圆羹’和几样清淡小点，都已备好。” “哦”映雪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查的弧度，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人听清，“也是，李淑媛近来清静，用些温补的也好，静静心。” “不像我们娘娘，日夜为陛下分忧，陛下总说离不得娘娘调理的汤水呢，说是比什么暖炉都强。”说着说着，那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