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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爵四年冬至，铅云如墨般低垂，仿佛要将整个昌邑王府都压进厚重的历史尘埃里。凛冽的朔风裹挟着塞外的寒气，如刀刃般刮过王府朱漆斑驳的廊柱，卷着枯黄的槐叶在空旷的庭院里打着旋儿，发出阵阵呜咽。刘贺裹着那件早已褪色、边角磨得发毛的狐裘，骨瘦如柴的身躯在寒风中不住颤抖。他扶着青砖铺就的地面，颤巍巍地指挥仆役挖坑，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如同盘根错节的老树根，那是常年病痛折磨留下的印记。然而，当他望向那株青翠欲滴的柏树苗时，浑浊的眼眸中却陡然亮起炽热的光芒，仿佛将生命中最后的火焰都倾注在了这小小的树苗之上。“把土培得紧实些！” 他扯着嘶哑的嗓子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惊飞了屋檐下几只瑟缩的寒鸦，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突兀而苍凉。 待树苗稳稳立住，他挥退众人。枯槁的手指轻轻抚过粗糙的树干，摩挲着树皮上细密的纹路，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身旁的龚遂看着这一幕，心中泛起阵阵酸涩。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病人，与记忆中那个在长安城里身着华服、骄纵跋扈、肆意妄为的少年天子，竟重叠成了同一个人。那时的刘贺，乘着六匹马拉的华丽马车，在长安街头横冲直撞；在未央宫的大殿上，将先帝留下的玉器随意赏赐给宠臣；甚至在国丧期间，还命人奏乐歌舞。可如今，他却只能在这一方小小的庭院里，与一株树苗为伴。 “遂兄，” 刘贺忽然开口，气息虚弱却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等树长大了，就把我埋在树下。墓碑上别写‘汉废帝’，就刻‘种树人刘贺’。” 话音落下，他的嘴角扯出一抹苦笑，那笑容里凝结着对往昔荒唐岁月的悔恨，也流淌着历经沧桑后的释然。龚遂张了张嘴，无数话语涌上心头，却又被刘贺抬手制止。那一刻，两人相对无言，唯有寒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那些未说出口的往事。 夜幕如墨，狂风愈发肆虐，如同洪荒猛兽般拍打着窗棂，发出阵阵轰鸣。刘贺躺在床上，面色潮红如涂丹砂，滚烫的体温几乎要将被褥点燃。他在昏迷中呓语不断，时而喃喃自语，时而高声呼喊，双手胡乱抓着虚空，仿佛在试图抓住生命中那些逝去的时光。突然，他紧紧攥住龚遂的手，声音里带着孩童般的恐惧与委屈：“娘，我再也不放风筝了……” 恍惚间，窗外的柏树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枝叶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竟像是有人在空旷的原野上轻轻放风筝，那声音里仿佛还回荡着少年时的欢笑与无忧无虑，以及那些一去不复返的纯真岁月。 刘贺下葬那日，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粒，纷纷扬扬，如同上天洒下的哀伤之泪。龚遂亲自将刘贺常用的药篓、磨破的农鞋和那面宣帝赐的铜镜放进棺椁。药篓里的苍术和艾叶早已干枯，却还残留着淡淡的清香，那是刘贺这些年在病痛中自我救赎的见证。自从被废黜后，他开始研读医书，学着辨认草药，尝试着用这些平凡的草木治愈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那双磨破的农鞋，鞋底早已磨得薄如蝉翼，鞋面上还沾着田间的泥土，记录着他褪去帝王华服后，在田间与百姓一同劳作的岁月。他教百姓开垦荒地，传授种植技巧，渐渐赢得了百姓的尊重与爱戴；而那面铜镜，镜面早已布满岁月的划痕，却映出过他的荒唐，也照见过他的悔悟。曾经，他在镜中看到的是骄奢淫逸的自己；如今，镜中却只剩下一个历经沧桑、渴望新生的灵魂。 消息传开，十里八乡的百姓自发前来送葬。他们有的从遥远的山村跋涉而来，有的顶着寒风从海边赶来。百姓们捧着金黄的稻穗、洁白的贝壳和带着露水的艾草，默默地堆放在墓前。稻穗是对他教民耕种、带领大家过上温饱生活的感恩；贝壳是海边百姓的心意，象征着纯洁与安宁；艾草则寄托着祛病消灾的祝愿，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不再受病痛折磨。不一会儿，墓前便堆起了一座小山，那是百姓们最朴素、最真挚的敬意，也是对刘贺人生转变的最好认可。 当工匠们用巨大的石块封堵墓门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只见一只通体赤红的蜻蜓，不知从何处钻出，轻盈地停在 “种树人刘贺” 的墓碑上。它的翅膀晶莹剔透，在寒风中微微颤动，仿佛在诉说着生命的奇迹。随着夕阳西下，那翅膀渐渐被染成金红色，宛如一团跳动的火焰，为这肃穆的葬礼增添了一抹奇幻而温暖的色彩，仿佛是刘贺在向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也是在宣告他新的开始。 刘贺死后，长安未央宫内，宣帝接过张敞送来的殉葬品清单，神色平静，一如往常处理政务时的模样。可当他看到 “药篓一个，内装苍术七株，艾叶九束” 时，握着清单的手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被闪电击中。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个被他废黜的堂弟，曾经是多么的荒唐无度。二十七天的帝王生涯，却犯下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件错事，成为了西汉历史上的笑柄。可如今，看着这清单上简单的草药，他突然意识到，刘贺终究是把自己治好了，在病痛与岁月的磨砺中，完成了自我救赎。他不再是那个骄奢淫逸的废帝，而是成为了一个懂得珍惜、懂得付出的 “种树人”。 “啪” 的一声，清单被狠狠揉成一团，丢在地上。宣帝站起身，背着手走向窗边，望着窗外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对刘贺荒唐过往的痛心，有对他自我救赎的欣慰，也有对命运无常的感慨。侍中见状，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是否要为故昌邑王追加谥号” 许久，宣帝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就叫‘废’吧，让后世都看看，人要是管不住自己，会落到什么地步。” 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转身时，眼角似乎有泪光闪烁，那或许是对刘贺的惋惜，也或许是对命运无常的感慨，又或许是对自己内心深处那一丝难以言说的情感的掩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