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孤影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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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废弃厂房区到三号码头的这段路，是陈默此生走过最漫长，也最接近地狱的路途。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左肩的伤口不再是单纯的疼痛，而是一种活物，一只寄生在他血肉深处的毒蝎，随着心跳不断开合着螯钳，撕扯着他的神经末梢。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一场艰难的拉锯战，吸入的是带着铁锈和腐木味道的冰冷空气，呼出的则是带着血腥味的、滚烫的喘息。那支“体能维持剂”所带来的虚假活力正在迅速瓦解，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布满裂隙的滩涂，只剩下无边的虚弱和濒临极限的震颤。 他的视野开始变得不稳定，远处的灯光晕染成模糊的光斑，脚下的地面时而清晰时而扭曲。耳边除了风声和江水沉闷的呜咽，开始出现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嗡鸣。这是身体发出的最后警报，是崩溃的前兆。 他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依靠在冰冷的龙门吊基座或是废弃的集装箱上，大口喘息，等待着那一阵阵袭来的眩晕过去。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刺痛的酸涩。他抬起沉重的手臂擦拭，袖口上暗红色的血渍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愈发狰狞。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半瓶廉价的烈酒，拧开盖子的动作因为手指的颤抖而显得异常笨拙。他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如同熔岩般烧过喉咙，短暂地灼烧了意识中的一部分混沌，也似乎暂时压下了伤口那令人疯狂的悸动。但这暖意转瞬即逝，留下的只有更深的寒意和胃部的翻江倒海。 他又掰下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甜腻和苦涩混合着唾液，粘稠地糊在口腔里，他必须用极大的意志力才能强迫自己吞咽下去，为这具几乎要停止运转的躯体注入一点可怜的能量。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多不堪。像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乞丐，拖着残破的身躯，走向另一个早已挖好的坟墓。但他不能停下。阿鬼苍白昏迷的脸，是黑暗中唯一指引他的微光，也是套在他脖颈上、不断收紧的绞索。 终于，b-7仓库那巨大而锈蚀的轮廓，如同史前巨兽的残骸，完整地呈现在他眼前。它孤零零地矗立在码头的最边缘，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墙壁上斑驳的铁锈像是干涸的血迹，几处破裂的窗户如同黑洞洞的眼窝，冷漠地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周围死寂得可怕，连喜欢在废墟中活动的野猫野狗都不见踪影，只有江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下方的堤岸，发出单调而催命的节奏。 空气在这里凝固了，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陈默在距离仓库那扇布满铁锈和划痕的卷帘门约三十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这个距离，足以让任何一个潜伏的狙击手有充足的时间瞄准他的眉心。他靠在一个巨大的、废弃的缆车绞盘后面，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服传来，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仔细地观察着。仓库顶部是否有反光窗户的破洞后是否有移动的阴影堆放在门口的集装箱夹缝里是否藏着人他一无所获。这种未知，比直接的刀枪相加更让人心悸。他知道自己完全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下，像一个被剥光了放在显微镜下的标本，每一个痛苦的抽搐，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可能成为对方欣赏的剧目。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和因为虚弱而不受控制的颤抖。他必须开口，必须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必须告诉里面的人——如果真有人的话——他来了，他按照他们的游戏规则来了。 “孙明——！” 他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个名字。声音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感到一阵陌生和嘶哑，像砂轮摩擦着生铁，在空旷的码头徒劳地回荡，很快便被更大的寂静所吞噬。 没有回应。只有风穿过钢结构缝隙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尖啸。 这无声的蔑视像一把钝刀子，切割着他仅存的尊严和理智。愤怒，不甘，还有深入骨髓的仇恨，在这一刻与身体的剧痛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他扶着冰冷的绞盘，向前踉跄了几步，声音因为激动和体力不支而变得更加破碎： “我来了……一个人！如你们所愿！”他顿了顿，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不得不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内脏都吐出来。缓过气后，他抬起头，眼神如同濒死的野狼，死死盯着那扇门，“你们……不是想要我的命吗来拿啊！躲在里面……算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喃喃自语，像是在质问门后的人，又像是在拷问自己绝望的命运： “爸爸……他信任你们……把公司……交给你们……”断断续续的话语，夹杂着沉重的喘息，“你们……怎么下得去手……那些证据……那些谎言……”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父亲从高楼坠落的那一幕，那片刺目的鲜红，成为了他这些年无法摆脱的梦魇。 “还有阿鬼……”提到这个名字，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更深沉的痛苦，“他什么都不知道……放了他……有什么……冲我来！”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仓库大门沉默如初，仿佛他所有的呐喊和痛苦，都只是投入深渊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几乎要逼疯他。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从身体里抽离，一半在承受着地狱般的痛苦，另一半则漂浮在空中，冷漠地注视着这个走向毁灭的、名叫陈默的躯壳。 他再次拿出那瓶烈酒，瓶身已经见底。他将最后几滴辛辣的液体倒入口中，然后将空瓶狠狠砸向仓库的卷帘门。 “哐啷——！” 玻璃碎裂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清脆，短暂，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这声响仿佛是一个信号。 就在玻璃碎裂声余韵未消的刹那，b-7仓库那扇沉重的、仿佛几个世纪未曾开启过的锈蚀卷帘门，内部突然传来“咔哒”一声清晰的、金属机构运转的脆响。 紧接着，在陈默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卷帘门开始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缓慢而沉重的摩擦声。它并没有完全升起，只是向上抬起了大约半米高的缝隙。 一道昏黄、微弱的光线，如同濒死之人的最后一口喘息，从那条狭窄的缝隙中艰难地透射出来，在仓库门外布满油污和灰尘的地面上，投下一条模糊的光带。 光线无法照亮仓库内部，那缝隙之后，是更加浓郁、更加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那不是仓库，而是连接着某个未知幽冥世界的入口。 一个模糊的、难以分辨具体形态的阴影，出现在了光与暗的交界处，静静地立在缝隙之后。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有那道沉默的阴影和那条昏黄的光带，构成了一个无比诡异而压迫的场景。 陈默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到了极致，连伤口的剧痛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暂时屏蔽。他死死地攥紧了指缝间那片单薄而冰冷的美工刀片，锋利的边缘几乎要割破他掌心的皮肤。 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生命力，都在这一刻凝聚起来，投向了那条缝隙，投向了那个模糊的阴影。 舞台的幕布，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而他这个浑身是血、濒临崩溃的独角戏演员，终于要面对他的观众，或者说，他的审判者了。死亡的腥风，从那条缝隙中，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