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烈酒对医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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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四的尸体被草草掩埋在戈壁滩上,没有坟冢,只有一块被风沙打磨过的石头作为记号。 那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三千汉骑每一个活人的心口。 死亡的阴影并未远去。 张小虎手臂上的伤口在烈酒的反复擦拭下,刺痛感已经减弱了许多。 那条被煮沸过的布条包裹着伤处,没有了之前黏腻的血水渗出,边缘的红肿也肉眼可见地消退。 李狗儿的状况与他类似,甚至已经能看到淡黄色的结痂。 可队伍里的气氛依旧压抑。 质疑的眼神在人群中无声地交换。 老孙头蹲在角落里,手里攥着一个空酒囊,心疼得嘴唇直哆嗦。 “造孽啊。” “好好的烧刀子,就这么泼了。” 他浑浊的眼睛看向那些被李信强制执行“消毒法”的轻伤员,嘴里不停地念叨。 “拿酒泼伤口,疼不疼” “老祖宗传下的方子,哪有这么干的。” 更多的士兵选择了沉默。 他们看着张小虎愈合的伤口,又想起赵四死前痛苦扭曲的脸。 希望与恐惧在他们心中交战。 李信的法子似乎有用。 但那钻心的疼是真的。 被浪费的酒也是真的。 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活人,怕疼,也怕死。 亡命奔逃带来的疲惫,混合着对茫茫前路的未知,让这支队伍像一头被困在绝境里的野兽,连喘息都带着血腥味。 他们需要一个地方停下来。 一个能让他们舔舐伤口,而不是等待伤口溃烂的地方。 “将军!” 一骑快马从前方沙丘后卷起烟尘,飞驰而来。 是派出去的斥候张小虎。 “前面有座驿站!” 他的声音因为缺水而嘶哑,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废弃的!” 李信猛地勒住马缰,精神为之一振。 他双腿一夹马腹,催马冲上一处高高的沙丘。 朔风凛冽,卷起沙粒打在脸上,生疼。 视线尽头,一座土石结构的建筑孤零零地杵在荒原上。 墙体塌了大半,露出黑洞洞的豁口。 破烂的木门在风中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这是一座被遗弃的驿站。 但它意味着墙壁,意味着屋顶,意味着短暂的庇护。 更重要的是,驿站必然建在水源附近。 “全队警戒!” 李信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陈武带一队人从左翼包抄!” “张小虎,你带人从右翼!” “其他人跟我正面推进,保持距离!” 命令被迅速执行。 疲惫的士兵们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散开队形,动作虽慢,却依旧保持着李信平日里训练出的战斗素养。 驿站里空空荡荡,只有厚厚的尘土与腐朽的木头气味。 倒塌的房梁与破碎的瓦砾遍地都是。 士兵们端着弯刀,小心翼翼地搜索每一个角落。 “将军!这里有人!” 一声低喝从一处角落传来。 那里的屋顶尚未完全塌陷,形成了一个勉强能遮风避雨的空间。 李信立刻大步走了过去。 几个士兵正紧张地围着一个蜷缩在墙角的身影,手中的兵器对准了他。 张小虎挡在最前面,压低声音。 “别动!” 李信拨开众人。 角落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缩成一团,身上是洗到发白的粗布长衫,打了好几个补丁。 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藤条编织的旧药箱,浑浊的双眼因为恐惧而瞪大,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老丈,不要怕。” 李信示意士兵们后退。 他自己上前几步,卸下腰间的弯刀,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然后,他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老者平齐。 “我们是过路的兵卒,只为找个地方歇脚,不会伤害你。” 老者惊恐的眼神在李信染血的铠甲上扫过,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同样狼狈,却并未露出凶光的士兵。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抱着药箱的手臂却丝毫没有放松。 “你们……是哪一部的兵” 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警惕。 “是准噶尔的兵爷还是喀尔喀的” “我们不是准噶尔人。” 李信的语气很平静。 “也不是喀尔喀人。” “我们是汉人。” 他指了指自己肩头渗出暗红色血迹的布条。 “被准噶尔人抓去当炮灰的,九死一生才逃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驿站外那些或坐或卧的士兵。 “我们都带着伤,只想找口水喝,找个能挡风的地方睡一觉。” “汉人” 老者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那里面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怜悯,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这世道……哪里还有安生日子……” 他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抱着药箱的手也垂下少许。 “老汉张济,是个走方郎中。” “本想在此处歇脚躲避风沙,没想到……唉,兵灾,兵灾啊……” 郎中 李信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那光芒,比在沙漠里看到绿洲还要炽烈! 他正愁队伍里伤兵太多,自己那点半吊子的急救知识根本是杯水车薪。 老孙头那些土方子,更是跟赌命没什么区别。 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 这是老天爷从天上掉下来的救星! “张先生!” 李信的声音里透出难以掩饰的喜悦,他向前凑近一步,语气无比真诚。 “太好了!我们队伍里伤员极多,正缺一位杏林国手!” “请您务必留下,救救这些兄弟!” 张济的目光越过李信,望向驿站外那些面带痛楚、呻吟不止的年轻士兵。 他看到了他们身上简陋的包扎,看到了他们因为伤痛而毫无血色的脸。 医者仁心,终究让他无法拒绝。 “罢了,罢了……” 他再次叹气,这次却带着认命的味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是老汉这点微末道行,怕是也起不了大用……” “先生过谦了!” 李信大喜过望,立刻回头高声命令。 “快!给张先生腾一块最干净的地方!” “打盆水来!不!烧一锅热水!” “把重伤的兄弟都小心抬过来,请先生诊治!” 很快,驿站的角落里就成了临时的诊堂。 张济的藤条药箱被打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散发开来,让周围焦躁的气氛都为之一缓。 他先是被带到了一个大腿中箭的士兵面前。 那士兵已经陷入半昏迷,嘴唇干裂,额头滚烫。 张济伸手一探,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眉头立刻紧紧锁住。 “箭创入骨,毒火攻心,已经晚了……” 他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无力。 周围的士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李信的心也沉了下去。 “下一个。” 张济没有多言,转向了被扶过来的张小虎。 当他解开张小虎手臂上那条明显被煮过的布条时,他的动作顿住了。 布条下的伤口,让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异。 伤口不深,但周围的皮肉没有一丝脓水。 红肿已经基本消退,伤口边缘干净得不像话,甚至已经有新肉开始生长的迹象。 这在缺医少药,卫生条件恶劣的军伍之中,简直是奇迹。 “这……这伤口是谁处理的” 张济忍不住开口,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伤口边缘,那里因为烈酒的擦拭而显得有些发白。 “用的什么金疮药如此神效” 张小虎立刻挺起胸膛,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自豪。 “回先生!是俺们将军!” “李将军亲自给俺弄的!” “没用药,用的是烧刀子!” 他指了指旁边李狗儿同样干净的伤口。 “还有煮开水的布条!” “烧刀子煮布” 张济脸上的惊异瞬间变成了错愕,随即化为滔天的怒火。 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花白的胡须都气得根根竖起。 “胡闹!” “简直是胡闹至极!” 他猛地站起身,转身怒视着李信,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老派医者不容置疑的权威。 “将军!老汉虽是走方郎中,也读过几本医书!” “《刘涓子鬼遗方》有云,金疮当先止血,后用生肌散敷之!” “烈酒性辛,其烈如火!用之擦拭创口,无异于以刀割肉,以火燎原!非但无益,反而徒增伤者痛楚,激化血气!” 他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李信的鼻子上。 “至于煮布……更是闻所未闻!荒天下之大谬!” “布帛煮后,失其性,变得粗硬,如何能妥帖裹伤” “更何况去毒之说!毒者,或因兵刃淬炼,或因邪气入体,岂是区区沸水能煮掉的” “此乃乡野村夫之见,以讹传讹!医经无载!圣贤无言!将军,你这是在拿麾下儿郎的性命当儿戏啊!” 老孙头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看向李信的眼神里满是“看吧,我就说郎中也是这么讲的”。 周围的士兵们也窃窃私语,刚刚对李信升起的一点信心,瞬间又动摇了。 李信没有动怒。 他甚至没有反驳张济引经据典的斥责。 他只是平静地指着张小虎的手臂。 “先生,请再仔细看看他的伤口。” “可有一丝红肿可有一滴脓水” 张济一愣,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确实。 那伤口虽然看着处理手法粗暴,但结果却好得惊人。 干净,清爽,没有半点热毒壅盛之象。 这完全违背了他几十年的行医经验。 李信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沉痛。 “先生可知,就在昨天。” “我们有一个弟兄,叫赵四。” “他也是中了箭伤,伤口不大,和张小虎的差不多。” “我们用了最好的金疮药,给他包扎得严严实实。” “结果呢” 李信的眼神变得锐利,像刀子一样。 “伤口流脓,高烧不退,最后脓毒攻心,人活生生被疼死了。” “就死在我的面前。” “他临死前,还在喊疼。” 李信的目光转向角落里另一个重伤员。 那士兵的胳膊上同样缠着布条,但布条已经脏污不堪,隐隐透出黄绿色的脓迹。 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弥漫开来。 “先生再看看他。” 李信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的伤,和张小虎是同一天受的。” “他没用酒擦,也没用煮过的布。” “现在,如何了” 张济的脸色变得凝重。 他快步走过去,解开那士兵的布条。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布条下的伤口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红肿的皮肉外翻,中心是一个深坑,里面填满了黄白色的脓液。 伤口周围的皮肤烫得吓人。 士兵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张济伸出手指,在那士兵的额头探了探,随即触电般缩了回来。 滚烫。 这是毒火已经入脏腑的征兆。 和那个死去的赵四,一模一样。 张济捻着胡须,眉头紧锁,陷入了剧烈的思想斗争。 一边,是“医书无载”,却效果显着的“胡闹之法”。 另一边,是遵循古法,却眼看着就要步向死亡的惨状。 还有那个已经死去的赵四。 这强烈的矛盾,冲击着他建立了一辈子的医学认知。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正在给同伴换药的小兵,忍不住低声抱怨起来。 “孙叔,你看,王二哥的伤口又肿了……” “这药糊上去也不管用啊……” “要是……要是也能像将军说的那样,用酒洗洗就好了,看着都疼……” 声音不大。 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张济的耳朵里。 他看着那个小兵笨拙地用一块脏布擦拭着伤口边缘的污迹。 又回头看了看张小虎那正在健康愈合的伤口。 两个画面,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李信捕捉到了张济眼神中的动摇。 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走到张济面前,语气不再平静,而是充满了恳切与决绝。 “张先生!” “我知道我的法子,医书上没有,不合常理!” “可我们现在有什么” “我们没有你药箱里那些能生肌止血的珍贵药材!” “我们没有干净的布条,没有安稳的环境!” 他指着自己。 “我只有几囊还能喝的烧刀子!” 他指着驿站中央那口烧得正旺的篝火。 “我只有一口能把水烧开的破锅!” “我亲眼看着我的弟兄,一个个不是死在敌人的刀下,而是死在小小的伤口上!” “死在发炎,死在流脓,死在那些我们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要人命的‘毒’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孤狼在咆哮,震得整个破败的驿站嗡嗡作响。 “我不管什么医书!也不管什么古法!” “我只知道,我的方法能让他们活!” 他的手指向驿站外,那些或躺或坐,满身伤痕,却依旧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汉家儿郎。 “我只想让他们活下去!” “让更多的人能活着走出这片戈壁!” “让他们有力气,去为自己,为死去的弟兄,讨回一条活路!” 李信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张济,眼中燃烧着血色的火焰。 “先生,您是郎中。” “救人,才是医道根本!” “是抱着医书,看着他们一个个烂死,还是用我这‘胡闹’的法子,让他们活下来” “请您选!” 张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李信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砸在他信奉了一辈子的医道准则上。 他看着李信那双布满血丝却无比坚定的眼睛。 又看了看地上那个伤口正在恶化的士兵。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到张小虎那条处理得“离经叛道”,却充满生机的胳膊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几十年的信念,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开始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