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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哭峡的血腥气尚未被戈壁的风沙彻底吹散。 卧龙谷的深处,震耳欲聋的锤砧轰鸣已经连成了一片,仿佛一颗正在被锻打的心脏,为这片死寂的土地注入了狂暴的生机。 格物院的东墙被整个推倒,新拓出了一片足有二十丈见方的巨大工棚。 熏黑的粗木梁下,十条丈余长的石砌平台一字排开,坚硬的台面上,被人用铁器凿出了深浅不一的卡槽与刻线。 这便是李信亲手绘制图纸,命名为“喷子流水线”的战争机器孵化器。 “枪管归枪管,机扩归机扩!” 王希的嗓子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破锣,手里却紧紧拎着一根刚刚淬火、尚有余温的铁条,权当教鞭。 “甲组,专锻管坯,给我往死里锻!” “乙组,专锉膛线,手要是抖了,就想想战场上袍泽的命!” “丙组,组合膛钻火门!” “丁组,装转轮!” “戊组,总成校验!” 他挥舞着铁条,在冰冷的石台上重重敲击,发出刺耳的声响。 “都他娘的给我听好了,各干各的,流水递进!” “卡尺就是军令!” 他手中的铁条猛地指向棚外那座熊熊燃烧,几乎要将天幕都烧成橘红色的化铁炉。 “谁的活儿差了半根头发丝——” “连人带家伙,一起给老子喂炉子!” 冲天的炉火映照着工匠们一张张油汗淋漓的脸,汗水混着煤灰,在他们沟壑纵横的皮肤上冲刷出黑色的溪流。 往日里,他们都是各自为战的大师傅,一人抱着一根铁管,从头到尾,慢悠悠地打磨,凭的是手感,靠的是经验。 如今,这门传了百年的手艺,被那个叫李信的男人,粗暴地拆解成了十道冰冷的工序。 老匠人赵疙瘩,负责最累人的锻管坯。 他抡了三十年大锤,闭着眼睛都能把一块铁胚锻得方方正正。 此刻,他却死死盯着手里那把冰冷的卡尺,上面那点微末到几乎看不见的刻度,让他额角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疯狂跳动。 一个年轻的学徒满头大汗地递上一根他刚刚锉好的枪管,脸上带着几分邀功的得意。 赵疙瘩面无表情地接过,将卡尺往枪口上一卡。 他的脸色骤然剧变。 “膛口偏斜半厘!” “滚回去重锉!” “师父,不就半厘嘛……”学徒满不在乎地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赵疙瘩的耳朵。 “放你娘的屁!” 赵疙瘩猛地抬起一脚,狠狠踹在学徒的屁股上,将他踹了个趔趄。 “半厘” 他通红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唾沫星子喷了学徒一脸。 “战场上,就因为你这狗日的半厘,喷子炸了膛,崩掉的就是你袍泽的半拉脑袋!” “你他娘的赔得起吗!” “滚!” 第一日,这条被寄予厚望的流水线,在磕磕绊绊中,只憋出了三支歪歪扭扭的整枪。 校验台上,李信的亲卫李铁牛,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士兵,反复拉动枪栓,扣动击锤。 “咔。” 第一支,转轮卡死,纹丝不动。 “啪嗒。” 第二支,击锤无力,软绵绵地搭在火门上,连个火星都敲不出来。 只有最后一支,在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后,转轮稳稳地转动了一格。 合格品,仅一支。 王希一把抓起那支转轮卡死的废枪,一张脸铁青得如同锅底。 他一言不发,提着枪,大步流星地走向那座吞吐着烈焰的化铁炉。 炉口翻涌的热浪,烤得人面皮刺痛,连眉毛都开始卷曲。 所有工匠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 “都他娘的给老子看好了!” 王希的吼声,压过了风箱单调而沉重的呼啸。 “这就是差了半厘的下场!” 他双臂的筋肉猛然虬结,青筋暴起,竟将那支由精钢打造的枪管,在一片倒吸冷气声中,硬生生掰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给老子进去吧!”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支废枪狠狠地掼进了炉膛! 通红的铁水被砸得冲天溅起,化作一场丈高的火雨。 那支废枪在烈焰中痛苦地扭曲、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如同在烈火中垂死挣扎的怪蟒,很快便化作一滩不起眼的铁水。 整个工棚内,一片死寂。 只剩下铁水在炉膛中沸腾时,发出的“咕嘟咕嘟”声,像是魔鬼的低语。 赵疙瘩死死盯着那翻滚的炉火,眼中闪过一丝骇然,随即又被一股狠戾所取代。 他突然转身,抡起自己那柄跟了他十年的八角大锤,用尽全力,狠狠砸在面前的铁砧上! “咣——!” 震耳欲聋的巨响,让所有人都心头一颤。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赵疙瘩赤红着双眼,咆哮道。 “明日!老子的活儿要是再偏了分毫,不用将军动手,老子自己把这双手剁了喂炉子!” 第五日。 太阳刚刚越过山头,流水线便发出了震天的咆哮。 甲组锻坯的火星还未在空中完全熄灭,乙组的工匠已经眼疾手快地接过滚烫的管坯,架上了冰冷的锉床。 丙组合膛的钻头刚刚停止转动,丁组转轮咬合时发出的清脆“咔嗒”声,便已接踵响起。 一道道工序,如同最精密的齿轮,环环相扣,推动着一支支冰冷的杀器走向新生。 当第十支喷子被稳稳地放在校验台上时,西斜的日头,才刚刚染红天边的云彩。 “日产五支!不!日产十支!” 王希攥着一支刚刚通过校验的崭新喷子,激动得浑身发抖。 枪管上,那四个由他亲手刻下的“保家卫民”的字样,被他手心的汗渍浸润得格外明亮。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工棚的角落。 那个叫伊万伊万诺维奇的罗刹国大鼻子,正抱着他那宝贝伏特加瓶子,靠着木桩子呼呼大睡,震天的鼾声,被这片钢铁交响乐彻底淹没,听不见半点。 “请汉王!” 王希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吼。 满棚的工匠愕然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李信一身黑袍玄甲,不知何时,已经静静地立在了工棚入口的光影里。 他负手而立,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不知道在那里看了多久。 “王希。” 李信大步流星地走到流水线的尽头,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子,扫过台面上整齐排列的十支新枪。 “五日破关,日产十枪!” “此功,当彪炳我汉工史册!” 他解下腰间一个厚实的皮囊,从中取出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青铜圆章。 那圆章入手沉重,质感冰凉。 正面是精美的浮雕,一条狰狞的蛟龙,盘绕着三管喷子的枪身,龙睛处,镶嵌着两颗赤红色的玛瑙,在炉火的映照下,流转着嗜血的光泽。 背面没有刻上任何名姓,只用铁钩银划的篆字,錾刻着四个铁骨铮铮的大字—— 民心即天心! 章顶系着玄色的绶带,绶带的末端,还缀着一粒黄豆大小的金珠。 “跪下!” 李信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 王希没有丝毫犹豫,“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他身上那件粗布短褂,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他那如同山丘般虬结的背肌上。 李信走上前,亲手将那枚沉甸甸的铜章,佩戴在了他的胸前。 冰凉的铜章,触碰到他汗湿而滚烫的胸膛,激得王希浑身一颤。 “此乃‘卫民匠师’首章!” 李信一把将王希从地上搀扶起来,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铜章上那条栩栩如生的蛟龙。 “蛟龙潜于深水,终有搅动风云,飞腾九天之日!” “尔等匠人,便是我卧龙谷的潜龙!” “民心所向,即是尔等功勋所系!”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所有工匠。 “自今日起,凡革新工艺、倍增产能者,皆可获此殊荣!” “我汉工格物院,绝不埋没任何一寸匠心!” 满棚工匠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 他们的眼睛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 那不再是麻木和疲惫,而是一种被称之为“渴望”和“尊严”的东西。 炉火跳动,将那一枚枚尚未颁发的铜章,映照得如同跳动的赤金,烙印在每个人的瞳孔深处。 授勋的喧嚣还未完全散尽,校验台上,忽然爆出一声愤怒的吼叫。 “卡壳!他娘的,又卡壳了!” 一支刚刚从流水线上取下的喷子,在试射时,转轮死死地卡住了。 负责最后总装工序的那个工匠,脸色瞬间变得如同死人一般惨白,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想要去抓那支废枪,仿佛想把它藏起来。 “慢着。” 李信的声音不大,却让那工匠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按住那工匠不住颤抖的肩膀,目光却越过人群,看向一个正缩着脖子,试图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斯拉夫壮汉。 “彼得洛夫!” 那个红鼻子的罗刹国匠人浑身一哆嗦,眼中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汉……汉王” “你改良的膛线铰刀,让枪管的良品率,足足提了三成。” 李信从身旁亲兵的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皮袋。 “哗啦——” 他随手将皮袋倒转,五十枚崭新出炉的“汉铢”铜钱,便如同瀑布般倾泻在校验台上,堆成了一座闪闪发光的小山。 钱面上那个古朴的“汉”字,在炉火的映照下,泛着沉稳而厚重的光泽。 “这些赏赐,可够你娶一个能干的汉家婆姨,给你暖一辈子的炕头” 彼得洛夫那双蓝色的眼睛,瞪得滚圆,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着。 他来卧龙谷已经三年了,支撑他活下去的,只有两样东西——烈性的伏特加,和能换来伏特加的银卢布。 可此刻,他看着铜钱上那枚既熟悉又陌生的方孔,又下意识地望向工棚外,那暮色里袅袅升起的炊烟。 他突然想起了昨天在谷东的市集上,那个卖炊饼的张寡妇,递饼给他时,不小心触碰到的,那指尖的温热。 “够……够了!” 他猛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起那些铜钱,铜钱在指缝间碰撞,发出的叮当声,竟然比伏特加瓶子碰撞时的脆响,更加悦耳动听。 “我……我要娶张寡妇!她烙的饼,比我们莫斯科的黑列巴还要香!” 他忽然挺直了腰板,像个真正的士兵一样,用生硬的汉语,对着李信大声吼道。 “汉王!我的铰刀还能改!我能让它的寿命,再翻上一倍!” “轰——!” 哄笑声,如同炸雷般响彻整个工棚。 李信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拎起那支卡壳的废枪,转身,一步步走向那座永远饥渴的化铁炉。 炉口的烈焰,疯狂地翻腾着,将他冷硬如刀削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都给老子瞧清楚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与笑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一支喷子,在老子这里,就关系着三条人命!” “持枪的兵!” “他身后要保护的民!” “还有,枪口对着的,那个该死的敌人!” 他手中的废枪,被一把巨大的铁钳夹起,高高悬挂在炉火之上。 “差之毫厘,便是生与死的边界!” 话音未落,那夹着枪身的铁钳,猛地发力! “咔嚓!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响起! 那由精钢打造的转轮,竟被硬生生从枪身上撕扯下来! 断裂的机簧,如同致命的暗器,高速迸射而出,擦着彼得洛夫的脸颊,“咄”的一声,深深钉进了他身后的木柱! 废枪的残骸,被李信狠狠地掼入了炉心。 烈焰轰然暴涨,瞬间便将那扭曲的金属彻底吞没。 “这,便是懈怠的下场!” 李信那只沾满了煤灰和铁屑的手,重重地拍在了那个总装工匠不住颤抖的肩膀上。 “明日,你亲手给老子装十支枪。” “若是再出一支废品——” 他伸出手指,遥遥指向那翻滚着铁水的炉口,声音冷得像是九幽之下的寒冰。 “你就连人带枪,一并下去,祭炉!” 跃动的火光,将王希胸前那枚“卫民匠师”勋章上的蛟龙,映照得如同浴血重生,狰狞而鲜活。 王希下意识地抚过胸前那枚微微发烫的铜章。 耳畔,仿佛又响起了五年前,在准噶尔人的铁匠铺里,那个监工抽在他背上的皮鞭声,和他那句刻骨铭心的讥笑。 “黄皮猪,就只配给老子的马打马蹄铁!” 他忽然咧开嘴,露出被炉灰染得漆黑的牙齿。 他弯下腰,从满是废料的地上,捡起半截刚刚崩飞的击锤簧片,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角落,狠狠地,摁进了自己的掌心。 “滋啦——” 皮肉被烙焦的轻微声响,混杂在风箱沉重的呼啸里,无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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