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家在小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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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这天的太阳还毒得很，知了在院墙外的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喊，把午后的热意喊得愈发浓稠。 观山市工业园区往外走一公里，藏着座两百来平的小院，青灰色的院墙爬着半墙爬山虎，叶子被晒得油亮，倒像层天然的隔热层。 顾老大瘫在芭蕉树下的藤编躺椅里，肚子上的肉堆得像座小山，被宽松的麻质短褂遮着，仍能看出高耸的弧度。他把脚翘在旁边的竹凳上，凉鞋趿拉着，露出半截晒得黝黑的脚踝，手里捏着串紫檀手串，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 “还是你这院子凉快。”他眯着眼往竹椅那边瞅，声音带着点慵懒的含糊，“换了厂里那铁皮房，这会儿怕是能煎鸡蛋。” 江如月坐在小竹椅上没抬头，手里正转着个紫砂小杯，茶渍在杯沿晕出圈深褐色的印子。她面前的小木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一碟盐炒花生，一碟话梅蜜饯，两个青花茶杯并排躺着，中间是只黑黢黢的铸铁茶炉。蜂窝炭在炉子里红通通地喘着气，铁茶壶的壶嘴正往外冒白汽，滋滋地像只刚下完蛋的母鸡。 “院里树多，地气就凉。”她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挑，声音清得像山涧水，“前儿刚在东边墙角种了几株海南黄花梨，过阵子更凉快。” 顾老大嘿嘿笑了两声，视线在她身上打了个转。江如月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棉麻旗袍，领口袖口滚着细窄的青边，头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截白皙的脖颈。她脸上还戴着只浅灰色的棉布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眼波流转间，比院里新开的玉簪花还要动人。 “十七年了啊。”顾老大咂咂嘴，声音里带着点感慨，“当年租这院子时，墙都快塌了，哪想到能变成现在这样。” 江如月手里的茶杯顿了顿。十七年前的事像老照片，隔着层毛玻璃，看着模糊，摸上去却还能感受到当时的温度。那会儿她刚到永兴粉体厂应聘，顾老大的办公室里飘着股淡淡的粉尘味，他穿着件不太合身的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看见她推门进来时，眼睛都直了。 “那时候你可比现在野。”江如月轻笑一声，伸手拨了拨茶炉里的炭，火星子噼啪跳了两下，“张口就说要给我开高工资，吓得我以为遇上骗子了。” 顾老大哼了声，从躺椅上欠起身，抓了把花生剥着：“老子说话啥时候不算数过你说要戴口罩，行；你说不住厂里，行；你说不搞接待，也行。就你那三个条件，当时厂里那帮小子都说我疯了，放着个大美人不用来撑场面，反倒藏得跟宝贝似的。” 他说这话时带着点得意。那会儿他刚四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弟弟顾老二在县里当副县长，厂里的生意靠着这层关系顺风顺水。粉体厂车间里本来就粉尘大，工人个个戴着口罩，江如月提的头一条要求，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事儿。至于后两条，租个房子才几个钱接待客户的美女多的是，他巴不得把这么个尤物藏起来，哪儿肯让旁人多看一眼。 “还不是怕我跑了。”江如月拿起茶壶，往两个茶杯里各倒了半杯，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那时候你天天往我出租屋里跑，今天送盆兰花，明天带捆新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搞文化的。” “搞文化哪有搞你有意思。”顾老大凑过去，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背。他嘿嘿笑道：“不过说真的，你刚进厂那会儿，穿件得体的蓝色连衣裙，站在办公室门口，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我活了四十年，头回见着那样的美人。” 江如月没接话，低头抿了口茶。茶是今年的新龙井，顾老大知道她爱喝这个，每次来都提着半斤新茶。十七年了，他这点心思倒是没变过。 入职头一周，顾老大就摸清了她的底细。知道她爱摆弄花草，没事总捧着本诗词集看，干脆在厂子附近的村里找了这座闲置的小院，拍着胸脯说：“随便折腾，按你喜欢的来弄，弄成啥样算啥样。反正就是图你喜欢。” 她还记得第一次走进这院子的情景。院墙塌了半边，院子里长满半人高的杂草，三间土坯房的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风一吹哗啦啦响。可她站在院子中央，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突然就觉得心里踏实了。 “那时候你说要搞啥……啥寂风”顾老大挠了挠头，“我不懂那些，你说咋弄就咋弄。雇人拆墙的时候，村里老王还跟我说，顾老板这是钱烧得慌，租个破院子给情人玩过家家。” “是侘寂风，加了点宋式美学。”江如月纠正他，嘴角带着点笑意，“你当时还跟工人说，照着我画的图拆，拆错了算你的。结果把西厢房的梁给锯短了半尺，你气得追着老李头骂了半天的娘。” 顾老大哈哈大笑，拍着大腿说：“那老东西眼神不好使！你画的图明明标着三尺二，他非说看着像二尺八，不骂他骂谁后来还是你自己拿着尺子量了三遍，才算把梁给接回去。” 这院子就是这么一点点折腾出来的。江如月亲自选的青石板铺地，亲手栽的芭蕉和玉兰，连窗棂上的雕花，都是她跑了三趟木料市场挑的。 十七年下来，院子里的每块石头，每株花草，都透着股说不出的熨帖。草坪修得整整齐齐，石灯笼立在芭蕉树下，墙角的青苔长得恰到好处，走两步就是一道景，比城里那些网红民宿看着还舒服。 每年一万块的租金，在如今的观山市简直跟白给一样。顾老大常说，这院子现在值钱了，可在江如月心里，这儿不是用钱能衡量的。她给院子起了个名字，叫“家在小院里”，写在木牌子上挂在院门口，字是她自己写的，清隽有力。 顾老大隔三差五就来坐坐，有时是下午，有时是傍晚。来了就往躺椅上一躺，看着江如月侍弄花草，或者听她读段书，偶尔说上几句话，然后拉拉扯扯地进屋里亲热一番。 在他眼里，这院子就是个精致的鸟笼，他是养鸟人，江如月是那只羽毛漂亮、叫声动听的金丝雀。可江如月不在乎这些，她在这里种自己的花，读自己的书，过自己的日子，管他把这儿当成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