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航途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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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砧号”突击舰彻底脱离了阿瑞斯主星的引力束缚，如同投入墨池的钝钉，悄无声息地滑入深邃的星海。外部观察窗已被厚重的防辐射装甲板封闭，舱内只剩下永恒不变的人造光源与循环空气的微响。最初的加速推力感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模拟重力系统提供的、近乎完美的1g环境，若非舷窗封闭和那无处不在的、低沉的舰体共鸣，几乎让人错觉身处某个地下掩体。 货舱内的气氛，在脱离港口的短暂骚动后，陷入了一种粘稠的、混合着紧张与无聊的寂静。最初的亢奋与集结的激昂，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在绝对密闭的空间和漫长航途的预期面前，迅速泄气，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和彼此陌生的面孔。 星卫兵团的成员们占据了货舱左后侧一片区域，这里靠近引擎舱，能感受到更明显的震动和低鸣，但也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涌动的感觉。 沃伦首先打破了沉默。他庞大的身躯靠在一个装备箱上，重型旋转机炮的弹药箱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抹了把光头上的薄汗，洪亮的嗓音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有穿透力：“妈的，这铁棺材里头，比老子老家熔炉区的噪音还小点，就是闷得慌！”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正在小心翼翼给盾牌连接处涂抹高效润滑剂的昆特身上，“大个子，你那铁疙瘩玩意儿，待会儿登陆能顶住海盗那些能量武器不别一照面就给融了！” 昆特头也没抬，沉稳地用特制的刷子将粘稠的银色润滑剂涂抹均匀，声音低沉如同岩石摩擦：“盾牌材料，复合星尘合金，内嵌反向偏导力场。标准制式脉冲步枪，连续射击同一位置，理论击穿时间，四十七秒。重型武器，视当量而定。”他顿了顿，补充道，“足够时间，让你们反击。” “听见没四十七秒！”沃伦用力拍了拍身边略显局促的里奥的后背，差点把红发小子拍个趔趄，“够老子把弹幕泼出去三个来回了！红毛小子，到时候跟紧点，别被跳弹崩着屁股！” 里奥揉着发麻的肩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是……是的长官！我会紧跟您的火力轨迹！”他偷偷瞄了一眼昆特那面巨大的盾牌，眼中混合着敬畏与渴望。他想象着这面盾牌在枪林弹雨中岿然不动的情景，心中那份新兵的恐惧似乎被冲淡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想要证明自己配得上与这些强悍前辈并肩的冲动。 不远处，萨姆正和瑞恩凑在一起。萨姆从他那宝贝防爆箱里拿出几个不同型号的引爆器，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炫耀式的热情向瑞恩介绍：“看这个，短延时，破门专用，冲击定向，保证不伤及后面……这个，远程震动感应，埋在通道里，踩上去就开花，嘿嘿……还有这个大家伙，‘堡垒克星’，聚能装药，专门对付 reinforced 结构……” 瑞恩膀大腰圆，听得却很认真，他挠了挠粗硬的短发，瓮声瓮气地说：“俺不太懂这些精细玩意儿，俺就知道，到时候哪里门卡死了，或者机器不转了，叫俺就行。一锤子下去，啥疙瘩都能砸开。”他拍了拍自己那装满重型工具的箱子，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在锻造盆地，俺爹说过，再精密的机器，最后还得靠力气伺候。” 诺拉检查完自己的高空安全索，听到这边的对话，插了一句：“外部阵列的固定螺栓，常年暴露在宇宙辐射和微陨石撞击下，经常锈死或者变形，有时候爆破比工具更管用。”她语气平静，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工作，“萨姆，到时候可能需要你的‘艺术’来帮忙开几个天窗。” 萨姆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知音：“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保证炸得又快又准，绝不伤及核心结构！” 老森独自坐在技术组区域边缘的一个箱子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但他那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指，却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敲打着某种复杂的节奏，仿佛在模拟着某种设备的启动序列，又像是在回忆赤岩星枢纽那庞大系统中，每一个他亲手维护过的节点。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并非一片平静。莉亚的目光时不时担忧地飘向老森，她张了张嘴，想问问老师是否需要喝水，或者确认一下能量系统的应急预案，但看到老森那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状态，最终还是默默低下头，继续整理自己的诊断探头，只是动作更加轻柔，生怕打扰到他。 日耀兵团的区域显得更有组织性。即使在放松状态下，他们也大多保持着相对标准的坐姿或站姿，装备摆放整齐划一。 凯尔中尉从舰桥返回，他没有回到指挥组可能享有的、更私密的空间（如果这艘伪装舰有的话），而是选择留在货舱，与队员们在一起。他站在货舱中部的空地上，目光平静地扫过日耀的成员，声音清晰而稳定：“距离抵达赤岩星重力井边缘，预计还有六标准时。利用这段时间，再次熟悉个人装备，检查能源储备，与同组、特别是与其他兵团的成员，进行必要的战术手势和非语言信号确认。我们是一个临时团队，默契需要主动建立。”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日耀的成员们立刻开始行动起来，但并非无序的骚动。卡尔召集了他的突击小组，开始低声复习几种常见的室内近战手语；乌尔和凯文则打开医疗包，再次核对药品和器械，并低声讨论着不同兵团制式 armor 的快速拆卸方法和可能造成的特有伤情。 琪娜坐在工作台前，数据板连接着“铁砧号”提供的、有限的赤岩星枢纽结构图（非核心区域）。她看得非常专注，手指在屏幕上划动，标记着可能的接入点和潜在风险区域。托姆坐在她斜对面，看似也在研究数据，但眼角余光偶尔会瞥向琪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比较意味。终于，他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技术精英特有的、追求精确的语调：“琪娜技术员，你标记的第三备用信号中继器接入点，根据三年前的结构升级报告，其物理位置可能因那次维护向后偏移了约零点五米。直接沿用旧坐标，可能导致额外的时间浪费。” 琪娜抬起头，眼神明亮而坦诚：“谢谢提醒，托姆技术员。我参考的是老森主管共享的、包含最近一次维护记录的离线数据包。标记点已经根据实际维护日志进行了校正。”她将数据板微微转向托姆，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数据来源和修正记录。 托姆的表情微微一僵，随即恢复了那副傲然的样子，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屏幕，只是手指滑动屏幕的速度快了几分。坐在旁边的李斯娃娃脸上露出佩服的神情，小声对琪娜说：“琪娜姐，你真厉害，连这个都考虑到了。” 琪娜摇摇头，低声道：“是老森主管准备得充分。我们只是站在前辈的经验上。”她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个闭目养神的身影，心中那份责任感愈发沉重。 保罗推了推他的智能眼镜，走到马克和芬恩旁边。马克正在活动身体，保持肌肉的热度，芬恩则在仔细擦拭他的爆破装置。“两位，”保罗的声音理性而平和，“根据‘铁砧号’数据库提供的、有限的海盗常用装备信息，他们有较高概率使用某种型号的电磁脉冲手雷。虽然我们的制式 armor 有基础防护，但建议你们的武器和引爆器，在登陆前再进行一次额外的电磁屏蔽检查，尤其是外部接口部分。” 马克停下动作，认真地点点头：“有道理，谢了保罗。”他立刻拿起自己的脉冲步枪，开始检查枪身上的各个电子接口。芬恩也慎重起来，拿起一个遥控起爆器，用便携诊断仪测试其屏蔽效能：“确实不能大意，要是关键时刻哑火了，那乐子就大了。” 罗伊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听着老兵们的交流，感觉自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吸收着一切信息。他看到凯文医生温和地笑着，正在和星卫的乌尔医生交换着某种创伤止血胶的试用装，并低声交流着使用心得。他看到霍克依旧靠在墙边，但眼睛是睁着的，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货舱的每一个出入口和通风管道，仿佛在脑海中预演着各种突发情况的应对方案。罗伊学着霍克的样子，努力让自己更加警觉，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和人，试图从那些沉稳或紧张、开朗或沉默的面孔上，读出一些能够帮助自己活下去的信息。 月影兵团的成员们依旧分散在各自的角落，如同阴影中的磐石，他们的交流几乎不存在于言语，更多地存在于细微的动作、短暂的目光接触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氛围之中。 暗波始终停留在那个可以总览全局的角落，兜帽下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有偶尔，当他目光扫过某个正在大声说话的星卫，或是某个过于活跃的日耀新兵时，会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无形的摇头，仿佛在评估着这些“噪音”可能带来的风险。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警告，让货舱内即便在最“热闹”的时候，也始终保有一份冰冷的底线。 科恩和莱恩占据了一小片阴影区域。科恩瘦削的身体靠在舱壁上，手指间把玩着一枚薄如蝉翼、边缘闪着幽蓝光泽的飞刀，眼神锐利地观察着日耀突击组那边复习战术手势的动作，偶尔，他的目光会与莱恩短暂交汇，没有任何言语，只是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一下，似乎就在完成了一次信息的交换。莱恩显得依旧有些不耐，他的手指始终没有离开过他那对特制近战武器的柄部，身体微微前倾，仿佛随时准备弹射出去。他对科恩那些无声的交流回应以更轻微的颔首或几乎看不见的撇嘴，表达着他对这种“缓慢”集结和航途的不耐。 杰斯独自坐在一个储物箱后面，背对着大部分人，正用一块特殊的磨石，极其细致地打磨着他那柄制式突击步枪的刺刀卡榫，发出极其轻微、但有规律的“沙沙”声。他的动作机械而精准，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打磨武器就是他此刻存在的全部意义。 奈特的身影几乎完全融入了货舱顶部一个结构支撑梁的阴影中，只有当他极其缓慢地移动调整位置时，才能勉强察觉到那片阴影似乎比周围更浓重一些。他没有任何明显的交流动作，但每当货舱内某个区域的对话声音稍大，或者有人不经意地靠近月影成员习惯性保持的“安全距离”时，那片阴影的轮廓会有极其细微的凝滞。 艾娃蜷缩在技术组区域最边缘的一个座位里，厚厚的眼镜片反射着数据板的光芒。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手指在加密数据箱的触摸屏上快速点击，检查着层层叠叠的防火墙和反入侵协议。只有一次，当暗波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技术组区域时，她的动作有了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停顿，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继续，仿佛那一瞥带来了某种无形的压力。 泰德，那个戴全封闭头盔的月影成员，如同雕塑般坐在指定位置，一动不动。没有人与他交流，他也似乎不需要任何交流。只有那名负责引导他的、打着复杂手语的“工作人员”（其身份显然并非普通地勤）偶尔会走过来，对他打出一连串快速而隐蔽的手势。泰德则会以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头部转动或手指颤动作为回应，完成着外人无法理解的信息传递。 随着时间流逝，最初的兵团壁垒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一些跨越界限的、试探性的交流悄然发生。 日耀的医疗兵凯文，脸上带着他那标志性的、令人安心的微笑，拿着一个水袋，走到了星卫的沃伦和略显紧张的里奥旁边。“补充点水分，长时间在循环空气环境里，容易脱水。”他温和地说，先将水袋递给里奥。 里奥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接过：“谢……谢谢凯文医生。” 沃伦洪亮地笑了笑，也不客气，接过凯文递来的另一个水袋，咕咚灌了一大口：“小子挺会来事！比我们兵团那些就知道抡锤子的糙汉子细心多了！”他拍了拍凯文的肩膀，力道依旧没轻没重，“待会儿要是老子挂彩了，可就指望你们俩了！” 凯文被拍得晃了一下，但笑容不变：“希望不会用到我们，沃伦长官。但请放心，我们会尽全力。” 在技术组区域，李斯终于按捺不住他的好奇和兴奋，凑到星卫的瑞恩旁边，看着他那巨大的工具箱，小声问：“瑞恩大哥，你……你以前真的用锤子修过主通讯阵列的支撑梁吗那得多大的力气啊” 瑞恩憨厚地笑了笑，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那有啥，在锻造盆地，俺们还用气动锤给星舰外壳校形呢。机器是精细，但有些地方，就得靠手感，靠力气。一锤子下去，听着回声，就知道里面的结构歪没歪。”他打开工具箱，拿出一把造型古朴、但显然经过特殊加固的大型维修锤，“看，老伙计了，跟了俺十年，比有些电子仪器还靠谱。” 李斯看得两眼放光，仿佛看到了某种工业时代的力量美学。 另一边，日耀的保罗在检查完自己兵团成员的装备后，犹豫了一下，走向了月影的格雷。格雷戴着半覆式面具，正用数据板分析着某种战术地形图。 “打扰一下，”保罗推了推眼镜，语气谨慎，“我是日耀兵团的保罗，负责装备保障。我注意到月影兵团的部分武器使用了非标准接口的能量源。如果……如果在行动中出现能量耗尽或接口故障，是否有通用的应急解决方案或者，需要我提前准备什么型号的转接头” 格雷抬起头，面具下的眼睛冷静地打量着保罗，几秒后，他用平缓而毫无波澜的语调回答：“月影装备，自持系统。故障，自行处置或废弃。无需外部协助。”他的回答干脆利落，带着月影特有的封闭性。 保罗并没有气馁，只是点点头：“明白了。如果情况极端，需要临时支援，可以找我。”他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继续他的巡查工作。格雷看着他的背影，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评估，随即又低下头，继续他的分析。 货舱的照明系统模拟着星舰标准时间，逐渐调暗，进入了“夜间”模式。大部分队员开始轮流休息，或靠在装备箱上假寐，或整理着个人物品，交谈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老森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看着舱壁上方那排散发着幽蓝微光的应急指示灯，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金属，看到了记忆中的赤岩星枢纽。他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旁唯一还醒着的、正在整理线路的莉亚说：“……主机室外面，那条最长的环形走廊，左边第三块地板下面，有个应急检修口，直通下层冷却管道。当年铺设线路的时候，我偷偷留的，图纸上没标……” 莉亚的动作猛地停住，震惊地看向老森。这是极其关键的信息！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老森却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声张，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希望……用不上。” 在货舱另一端的阴影里，暗波将老森那近乎呓语的低喃，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他隐藏在兜帽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在记录一条有价值的数据。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整个货舱，掠过那些已经入睡或仍在低声交谈的身影，掠过日耀的秩序、星卫的直率、月影的沉寂，最终停留在琪娜那张即便在休息时也微微蹙着眉头的、年轻的脸上。 “生存概率……变量增加……”一个冰冷的数据在他脑海中闪过，随即被他归档。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如同蛰伏的捕食者，继续着他无声的守望。 “铁砧号”在虚空中沉默地航行，承载着三十四个鲜活的生命，承载着各自的过往、信念、恐惧与希望，向着那片失联的星域，坚定不移地前进。航途中的低语，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或许激不起太大的浪花，却正在悄然改变着这片名为“团队”的海洋深处，那细微的密度与流向。钢铁的熔炉已经点燃，只待抵达那名为“赤岩”的砧板，迎接烈火与重锤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