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星海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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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砧号”在虚无的帷幕中穿行，时间失去了参照，只剩下舰载时钟上冰冷跳动的数字和人体内部生物钟模糊的感应。模拟昼夜循环再次进入“白昼”，冷白色的照明灯亮度提升，驱散了货舱内大部分的阴影，但无法完全消除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金属、润滑油、汗水以及循环过滤空气的、属于星舰内部的独特气味。 长时间的共处一室，最初的兵团隔阂和紧张感，在枯燥航行的催化下，开始像冰块般缓慢融化。当最初的职责检查和战术复习告一段落，当闭目养神也无法完全平息内心的波澜，一些更接近人性本能的交流，如同石缝中钻出的嫩芽，开始在这钢铁棺椁内悄然萌发。 舰内广播适时响起，依旧是那个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标准配给发放时间。请各小组按序至指定区域领取。” 这声通知打破了货舱内持续的低鸣与寂静，带来了一阵小小的、有序的骚动。队员们纷纷起身，走向货舱侧壁一个刚刚滑开的、散发着微弱冷气的储物格旁。那里堆放着用灰色复合材料密封的、标准规格的单兵口粮包和袋装水。 领取过程本身，就成了一场无声的观察。日耀兵团的成员动作规范，几乎像是演练过，迅速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份，退回原处，开始有条不紊地拆包。星卫则显得随意许多，沃伦一把抓起两包口粮和几袋水，像分发弹药一样塞给旁边的里奥和昆特，自己则用牙齿撕开包装，大口嚼了起来，发出清晰的吞咽声。月影们则如同幽灵般靠近，各自取走所需，又迅速退回各自的角落，动作轻捷，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琪娜拿着自己的口粮包和水，没有立刻回到技术组的座位，而是犹豫了一下，走到了星卫兵团所在的区域。她看到老森依旧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口粮，却没有打开，目光有些游离地望着舱壁。 “老森主管，”琪娜轻声开口，递过去一袋水，“您的水。” 老森似乎愣了一下，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聚焦在琪娜脸上，几秒后才伸手接过，低声道：“……谢谢。” “能量棒味道还行，就是有点干，”琪娜尝试着打开话题，她自己拆开一根棕色的能量棒，小心地咬了一口，咀嚼着，“比学院训练时的应急口粮好多了，至少没那么像压缩建材。” 老森撕开自己那包的口子，拿出里面一块看起来更硬实的、深灰色的营养块，用他那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指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着，像是在品味，又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习惯了。”他含糊地说了一句，声音沙哑，“在赤岩星值班，有时候抢修，一连几十个小时，就靠这个。” 莉亚也凑了过来，关切地看着老森：“老师，您多吃点，到了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热食。”她把自己的水也放在了老森旁边。 不远处，瑞恩正拿着他那块巨大的营养块，像啃石头一样用力咬着，发出“嘎嘣”的声响。他看到日耀的李斯正对着手里那根能量棒皱眉头，似乎难以下咽，便瓮声瓮气地开口：“喂，日耀的小子，嫌硬俺告诉你，在碎星矿带，俺们有时候连这个都吃不上，就得靠喝高能营养液顶着，那玩意儿才叫一个恶心。”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算不上好看但很实在的笑容，“你这算好的啦！” 李斯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咬了一大口，努力吞咽下去，娃娃脸憋得有点红：“我……我就是有点不习惯。” 沃伦灌了一大口水，抹了把嘴，洪亮地插话：“嘿！要说吃的，还得是俺们重力异常星的特产，‘磐石薯’！那玩意儿长得跟石头似的，煮熟了又面又香，扛饿！配上俺老娘秘制的肉酱……”他咂了咂嘴，眼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属于远方家乡的温情，但随即又被豪迈掩盖，“等打完这仗，要是能回去，请你们尝尝！” 里奥听着，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小声问：“沃伦长官，重力异常星……是不是走路都很费劲” “费劲”沃伦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甲，“小子，在那儿长大的娃，骨头密度都比你们高！刚来主星的时候，俺差点没飘起来！习惯了你就会发现，那才叫脚踏实地！” 这番关于食物的闲聊，像一根细线，不经意间串起了不同世界的记忆。连沉默的昆特，在默默吃完自己的口粮后，也难得地开口，声音依旧低沉：“要塞守备军……有固定的热食供应点。哪怕在最前线。”他这句话没头没尾，却像是在肯定某种被共同珍视的东西——热食所代表的安全与秩序。 食物的暖意似乎也软化了一些心防，更私人的往事开始以碎片化的方式流露。 在日耀和星卫区域交界处，医疗兵乌尔和凯文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一起，分享着彼此带来的、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乌尔有一小罐来自医疗世家的、据说有安神效果的草本茶粉，凯文则有几块用锡纸仔细包好的、主城流行的水果硬糖。 “我父亲也是医生，”凯文将一块糖递给乌尔，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不过是社区诊所的儿科医生。他总说，看到孩子康复后的笑容，是他最大的动力。”他顿了顿，眼神有些悠远，“我选择战地医疗，可能……是想把这种笑容，带到更远、更需要的地方吧。” 乌尔小心地将一点茶粉倒入自己的水袋，轻轻摇晃，声音温柔而坚定：“我家世代行医，见过太多因为战乱和边境冲突而流离失所、缺医少药的人。加入军团医疗队，是希望能用所学，尽可能多地减少这种痛苦。”他接过凯文递来的糖，没有立刻吃，而是握在手心，“多救一个，就是一个家庭的希望。” 不远处，突击组的马克和芬恩正在和星卫的萨姆、多姆交流着“第一次”的经历。 “我第一次实操爆破，是在新兵训练营，”芬恩左耳的隔音耳罩微微晃动，眼神闪着光，“紧张得手都在抖，按错了延时，差点把教官的模拟掩体给提前掀了！”他笑着摇头，带着点自嘲。 萨姆发出低沉的笑声，面罩下的眼睛眯了起来：“俺第一次布置大型陷阱，是在边境扫荡海盗窝点。那帮杂碎躲在一个山洞里，俺用了整整五十公斤高爆，把整个山洞口都炸塌了！那动静，震得俺自己耳朵嗡嗡响了好几天！”他语气中带着工兵特有的成就感。 多姆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抽动了一下，粗声粗气地说：“老子第一次见血，不是在军团，是在熔渣区。为了一块能换食物的能量电池，跟三个混混干架，用捡来的钢管撂倒了他们。”他摸了摸脸上的疤，“这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后来觉得，与其在底层烂掉，不如来军团，至少……死得明白点。” 马克听着，脸上的自信笑容收敛了一些，多了几分郑重：“我的‘第一次’没那么……激烈。就是在学院突击队模拟对抗里，担任尖兵，成功渗透了‘敌方’指挥所。那种心跳加速、全身感官都打开的感觉，让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他们的对话吸引了旁边的卡尔。这位日耀的突击组长表情严肃，他听着多姆的话，沉默了片刻，开口道：“秩序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避免熔渣区那样的无序。军团的铁律，或许冰冷，但它保护了更多像你曾经那样，可能被迫拿起钢管的人。”他这话既是对多姆说，也像是在对自己信念的 reaffirm。 甚至连月影的角落，也泛起了一丝微澜。艾娃依旧紧抱着她的加密数据箱，但当琪娜再次经过，递给她一块凯文给的水果糖时，她犹豫了一下，极其快速地将糖收进了口袋，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句：“……谢谢。”然后，她似乎鼓足了勇气，抬起厚厚的眼镜片，看向琪娜，声音细若蚊蚋：“……数据……不能泄露。”像是在解释自己之前的封闭。 琪娜点点头，露出一个理解的微笑：“我明白。保护好数据，也是我们的职责。” 格雷，那个戴着半覆式面具的月影侦察兵，破天荒地主动走到了正在检查狙击枪的霍克附近，他没有看霍克，而是望着封闭的舷窗位置，用平缓的语调说：“永夜星……没有真正的白天。狩猎，靠的是热感听觉，和对气流最细微的感知。”他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分享某种生存经验的本质。 霍克保养狙击枪的动作没有停，只是眼神微微一动，同样没有看格雷，回应道：“阿瑞斯主星的狩猎季，需要判断风向、湿度，还有猎物毛色与环境的反差。耐心，是关键。”两个来自不同世界、却同样依赖精准与耐心的猎手，在这狭小空间里，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关于“等待”与“一击”的共鸣。 新兵罗伊和里奥，这两个各自兵团的新鲜血液，也凑到了一起。罗伊羡慕地看着里奥那头显眼的红发，小声说：“你的头发真醒目，在战场上……会不会太显眼了” 里奥摸了摸自己的红发，有些苦恼又有点自豪：“是啊，训练时老被教官说。但我爹说，我们家的红发是‘火焰的祝福’，在矿场能带来好运。希望……这次也能吧。”他反过来问罗伊，“你呢第一次参加这种任务，怕吗” 罗伊用力点头，指关节因为紧握步枪而发白：“怕！怎么不怕！但我更怕……怕表现不好，给日耀兵团丢脸，让我爸妈失望。”他深吸一口气，“我看你们星卫好像……都不太怕。” 里奥咧咧嘴，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其实我也怕。但沃伦长官说，害怕很正常，只要别忘了该干什么就行。跟着老兵，学着点，总能……活下去吧” 并非所有的交流都温暖和谐。 托姆在技术组区域，听到瑞恩和李斯关于“力气活”和“精细活”的讨论，忍不住嗤笑一声，低声对旁边的琪娜（自以为）说道：“蛮力终究有极限。真正的效率，来自于最优化的程序和精准的计算。赤岩星枢纽的复杂性，不是靠几把锤子就能解决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环境里，还是被不远处的瑞恩隐约听到。瑞恩皱了皱眉，但没有发作，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过头，继续擦拭他那把心爱的大号扳手，仿佛在无声地抗议。 凯尔中尉始终保持着观察者的姿态，他注意到月影的暗波几乎从未进食（或者是在无人察觉时完成），也注意到杰斯那如同机器般规律、却毫无生气的动作。他走到暗波所在的角落附近，保持着一个礼貌且不具威胁的距离，声音平稳地开口：“暗波顾问，关于登陆后的初期侦察路线，我需要听取你的专业意见。月影的渗透能力，对我们至关重要。” 暗波隐藏在兜帽下的脸微微转向凯尔，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评估这位日耀指挥官的真实意图。几秒后，他才用那低沉、毫无起伏的声线回应：“路线，取决于实时扫描数据。我的意见，在获得数据后提供。”他的回答依旧封闭，滴水不漏。 凯尔并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明白。期待你的分析。”他转身离开，心中对月影的“难以协作”有了更深的体会，但也确认了对方纯粹任务导向的特质。 老森大多时候依旧沉默。但在一次众人闲谈的间隙，他独自走到了货舱侧面那有限的、被装甲板封闭的观察窗旁，伸出手，用他那粗糙的手指，轻轻触摸着冰冷的金属窗盖。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仿佛透过这层隔绝，能感受到外面那片他熟悉又即将再次踏入的星域。他的眼神复杂，混合着深沉的眷恋、沉重的责任，以及一丝难以化开的、仿佛预见到什么的忧虑。 莉亚远远看着老师的背影，鼻子有些发酸。她知道，老师触摸的不是窗，而是那颗失联的、倾注了他近二十年心血的行星。 就在这种琐碎、真实、时而温暖时而微涩的交流中，时间悄然流逝。突然，货舱内持续的低频震动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引擎的嗡鸣声调似乎抬高了一点，然后又迅速恢复。对于普通人而言，这变化几乎难以察觉，但对于经验丰富的老兵和感官敏锐的战士，这无异于一个明确的信号。 几乎在同一时间，凯尔中尉、暗波、老森、昆特、卡尔、格雷等来自不同兵团的核心成员，都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货舱内的广播没有立刻响起，但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如同迅速降低的气压，开始扼住每个人的呼吸。闲聊的声音戛然而止。正在擦拭武器的停下了动作，假寐的睁开了眼睛，整理装备的也抬起了头。 沃伦收起了他那大大咧咧的表情，粗壮的手指无声地搭在了重型机炮的握把上。里奥和罗伊这样的新兵，则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骤然升起的紧张。 琪娜感觉自己的心跳猛地加速，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嵌入掌心。托姆也不再关注他的数据板，而是紧张地望向舰桥方向。李斯娃娃脸上的兴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苍白。 月影的成员们反应最为迅速和统一。科恩和莱恩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身体微微弓起。杰斯默默将刺刀卡入步枪卡榫，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奈特所在的那片阴影，似乎变得更加浓郁而具有威胁性。艾娃将数据箱抱得更紧，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盾牌。 老森缓缓收回了触摸窗盖的手，转过身，面向货舱内的众人。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所有的迷茫和追忆都已散去，只剩下岩石般的沉静和决然。他什么也没说，但那双眼睛扫过技术组的每一个成员，尤其是在琪娜和莉亚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沉重如铁，仿佛在传递着最后的嘱托。 暗波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角落，如同融入背景般移动到了货舱中段一个更利于观察和反应的位置，兜帽下的目光冰冷地扫视全场，像在确认每一个“零件”是否已经就位。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货舱，只有引擎调整姿态时发出的、更加清晰的矢量喷口微调声和能量管线加剧流动的嘶嘶声。 几分钟后，那冰冷的电子合成音终于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其内容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全体人员注意，本舰已进入赤岩星重力井边缘区域，预计三十分钟后抵达预设脱离点。请所有人员立即进行最终战斗准备。重复，最终战斗准备。” “逆流行动”，即将触及它的目标。短暂的航途与交流时光，结束了。 钢铁，即将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