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临安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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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钦天监观星台。 夜色如墨，星河璀璨。 高台之上，夜风凛冽，吹拂着李晏斯宽大的玄色星官袍袖。他盘膝坐于冰冷的玉石蒲团之上，双目微阖，气息悠长，仿佛与这浩瀚星空融为一体。 身为九天之一的“变天君”，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与星辰对话的孤寂。指尖无意识地掐动着繁复的指诀，推演着无形的天道轨迹，这是他每日的功课，也是他洞悉世间万象的凭依。 突然，他掐诀的手指猛地一顿！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扰乱了他心神深处那片沉寂的星图！ 这悸动……带着一种他刻骨铭心的气息！ “明月！” 李晏斯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深邃的眼眸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直抵遥远的南方！ “你……你为何离开南诏中枢为何……气息出现在岭南苍梧！” 段明月！ 这个名字，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二十年的时光，非但未能磨灭，反而在岁月的沉淀中愈发清晰，带着一丝苦涩的甘甜和永恒的遗憾。 他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李晏斯深吸一口气，双手十指如同穿花蝴蝶般急速变幻，口中念念有词，周身隐隐有玄奥的星光流转。 他在强行推演！推演段明月的命轨！推演她为何会出现在那个由叶凌云掌控的、充满变数的岭南之地！ 天机不可轻泄，强行窥探，必遭反噬！ “噗——！” 仅仅数息之后，李晏斯身体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征兆地喷涌而出，溅落在身前冰冷的玉石地面上，如同点点凄艳的梅花。 剧烈的痛楚从五脏六腑蔓延开来，仿佛灵魂都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这是窥探天机带来的沉重代价，是天道对僭越者的无情惩罚！ 然而，李晏斯却仿佛感觉不到身体的剧痛。 他死死盯着地面上那滩刺目的血迹，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剧烈收缩！ 在那强行窥得的一线模糊天机中，他捕捉到了一个令他肝胆俱裂的凶兆——血光！ 浓得化不开的血光！ 正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狰狞地缠绕在段明月的命星之上！ “明月！你不能有事！绝对不能！” 李晏斯的声音嘶哑而颤抖，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 他猛地从蒲团上站起，甚至顾不上擦拭嘴角的血迹，更顾不上调息压制体内翻腾的气血与反噬带来的剧痛。 岭南！苍梧郡！他必须立刻赶去！现在！马上！ 什么钦天监监正！什么九天变天君！什么窥天之责！ 在这一刻，统统都不重要了！ 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段明月！保护她！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跌跌撞撞地冲下观星台，玄色的袍袖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背影仓皇而决绝。 二十年前的往事，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将他淹没…… 二十年前，临安城。 那时的李晏斯，已是名满天下的“神算”，钦天监的掌舵人，更是九天之中最为神秘、执掌“天机推演”的变天君。 他终日与星辰、卦象、推演为伴，生活刻板而孤寂，仿佛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眼中只有冰冷的天道轨迹和晦涩的命理符号。 人情世故，儿女情长，在他看来，不过是扰乱心神的尘世纷扰。 直到那个春日午后。 他奉旨入宫为皇家祈福，仪式结束后，独自一人漫步在御花园偏僻的曲径上，试图在喧嚣之外寻求一丝宁静，继续推演一个困扰他多日的星象难题。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口中念念有词，手指无意识地掐算着。 “喂！那个算命的！” 一个清脆如银铃、带着几分娇蛮与好奇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身后响起。 李晏斯蹙眉回头。只见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一身南诏特有的、色彩斑斓的锦绣衣裙，俏生生地站在一株开得正盛的桃花树下。 阳光透过花枝洒下，在她身上跳跃，映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 她歪着头，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嘴角噙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如同春日里最明媚的那束光，毫无征兆地、霸道地闯入了李晏斯灰暗单调的世界。 那一刻，李晏斯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见过无数美人，但从未有人能像眼前这个少女一样，让他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悸动。 她不是凡尘俗物，她是误入人间的精灵。 “你是在算桃花运吗” 少女见他愣住，咯咯笑了起来，声音清脆悦耳，“算算我的呗看看我什么时候能遇到我的如意郎君” 李晏斯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敛心神，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姑娘说笑了。在下推演的是星辰轨迹，国运兴衰，并非……儿女私情。” “哦国运兴衰” 少女撇撇嘴，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但好奇心更盛了， “那多没意思！星星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看看眼前的花，眼前的人呢！” 她随手折下一枝桃花，蹦跳着走到李晏斯面前，将花枝递给他，“喏，送你！别整天板着脸啦，跟个小老头似的！” 李晏斯下意识地接过那枝带着露珠的桃花，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一股奇异的电流瞬间传遍全身。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花，又看看眼前笑靥如花的少女，生平第一次，感到一种名为“慌乱”的情绪。 这个少女，就是段明月。 南诏派来临安学习的贵族少女，带着南疆特有的热情与不羁。 从那天起，段明月就像一道无法预测的流星，蛮横地撞入了李晏斯循规蹈矩的生命轨道。 她总是能找到各种借口出现在钦天监附近，缠着他问东问西，有时是好奇星象，有时是打听临安趣闻，更多时候，只是单纯地想逗弄这个看起来一本正经、实则有些呆板的“神算”哥哥。 “李哥哥，你看那颗星星好亮啊！它叫什么” “李哥哥，你说我以后会当女皇吗嘻嘻，开玩笑的啦！” “李哥哥，你整天对着这些星星，不觉得闷吗走，我带你去吃临安最好吃的桂花糕！” 她的笑声，她的活力，她身上那股自由奔放的气息，如同温暖的阳光，一点点融化着李晏斯冰封的心湖。 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她的出现，开始不自觉地关注她的喜好，甚至开始笨拙地学习如何与她相处。段明月，成了他灰暗世界里唯一的色彩，唯一的温暖。 然而，段明月对他的亲近，始终带着一种妹妹对兄长般的依赖和亲昵。 她叫他“李哥哥”，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撒娇耍赖，分享少女心事。 李晏斯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将那份悄然滋生的、炽热而卑微的爱恋深深埋藏在心底。他以为，能这样看着她，守护着她，便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 直到……叶擎苍的出现。 那个如同骄阳般耀眼、如同战神般勇武的男人，老秦王叶啸天最出色的第六子。 段明月在一次宫宴上见到了他，仅仅一面，便彻底沦陷。 她眼中的光芒，李晏斯再熟悉不过——那是他看向她时，眼中无法掩饰的光芒。 “李哥哥！你知道吗我今天见到叶擎苍了！他……他真的好厉害！一个人就打倒了十几个高手！他看我的眼神……哎呀，不跟你说了！” 段明月脸颊绯红，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彩，那是陷入热恋的女人才有的光芒。 李晏斯的心，在那一刻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他看着她为另一个男人神魂颠倒，听着她口中不断提起“叶擎苍”这个名字，那份深藏的爱恋变成了蚀骨的苦涩和嫉妒。 他痛苦，他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更让他心如刀绞的是，段明月为了得到叶擎苍的血脉，不惜铤而走险，暗中使了手段。 当她发现自己怀孕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最信任的“李哥哥”。 “李哥哥……我……我有了他的孩子……”段明月脸色苍白，无助地抓着李晏斯的衣袖，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恳求，“帮帮我……我在临安不能让人知道……尤其是他……” 看着段明月脆弱无助的样子，李晏斯的心都要碎了。 他强忍着心中的剧痛，动用了自己所有的资源和影响力，在临安城最隐秘的角落为她安排了一处安全的住所。 接下来的十个月，成了李晏斯一生中最痛苦也最幸福的时光。 痛苦，是因为他心爱的女人怀着别人的孩子。 幸福，是因为他能日日见到她，照顾她，成为她最依赖的人。 他亲眼看着她的小腹一天天隆起，看着她脸上渐渐浮现出母性的光辉。 他亲自为她煎药，为她准备安胎的膳食，在她孕吐难受时彻夜守候。 段明月也对他无比依赖，常常依偎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对未来的憧憬，而话题的中心，永远离不开那个叫叶擎苍的男人。 “李哥哥，你说擎苍他……会喜欢我们的孩子吗” “擎苍他最喜欢吃南诏的酸角糕了，等我生下孩子，一定要亲手做给他吃……” “擎苍他打仗那么厉害，以后我们的孩子也要像他一样，当个大英雄！” 每一次听到“擎苍”这个名字，李晏斯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但他依旧温柔地听着，耐心地回应着，将所有的苦涩都咽进肚子里。 他多么希望，她口中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名字，是自己。 孩子出生那天，是一对龙凤胎。看着襁褓中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看着段明月苍白却洋溢着幸福的脸庞，李晏斯心中百感交集。 段明月虚弱地靠在床头，看着两个孩子，眼中充满了爱意，她开玩笑地对李晏斯说： “李哥哥，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变天君，神算子呢！是不是该送你的小侄儿小侄女点护身符什么的就像那些算命先生常给的平安符” 她本是随口一说，带着几分产后虚弱的俏皮。但李晏斯却当了真。他沉默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他动用了自己珍藏多年、蕴含星辰之力的上等“活玉”。 一种能温养神魂、与佩戴者气息相连的奇玉。然后，他做了一件极其耗费心神、甚至折损修为的事情。 他以秘法，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两个婴儿初生时的一滴心头精血。 那滴血，蕴含着生命最本源的气息。 李晏斯以指为笔，以心头精血为墨，以自身精纯的九天玄气为引，在活玉内部，勾勒出玄奥无比的符文。 符文引动星辰之力，将那滴心头精血点燃，化作两团永不熄灭的、赤红色的生命之火，封印在纯净的玉髓之中。 这便是魂玉！ “此玉贴身佩戴，可温养神魂，更可……映照命主寿元生机。” 李晏斯将两块温热的魂玉交给段明月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玉中火焰，便是他们的命火。火焰旺盛，则生机勃勃；火焰黯淡，则……命途多舛。” 段明月欣喜地接过魂玉，看着玉中那两团跳动的、充满活力的火焰，爱不释手。 她并不知道，制作这两块魂玉，耗费了李晏斯多少心血，更不知道，这魂玉也如同枷锁，将他对她的情感，永远地系在了这两个孩子身上。 再后来，叶家发现了段明月借种生子之事，震怒之下派人追捕。 段明月带着两个孩子仓皇逃离临安，危难之际，又是李晏斯，暗中动用变天君的力量，布下疑阵，引开追兵，并帮助段明月将其中一个孩子成功带回了南诏。 而那个男孩，则被叶家夺回。 他本以为，段明月对叶擎苍，只是一时的迷恋，是借种生子的权宜之计。 直到他亲眼看到，段明月在逃亡路上，为了保护那个酷似叶擎苍的男婴，所爆发出的那种不顾一切的、近乎疯狂的母爱； 直到他听到她在最绝望的时刻，口中呼喊的依旧是“擎苍”的名字…… 直到叶擎苍战死沙场，她不顾一切也要去北疆寻找叶擎苍的尸身的时候…… 李晏斯才痛苦地明白，段明月是真的爱上了那个男人，爱得深沉，爱得刻骨。 妒火与不甘，曾一度吞噬了他的理智。 他做了一件让他后悔终生的事。 他将段明月借种叶擎苍的事情，巧妙地泄露了出去。 他幼稚地以为，这样就能让叶擎苍身败名裂，让段明月看清现实。 却没想到，此举直接导致了大乾唯一的公主悲愤出家，也让叶擎苍与段明月之间，再无可能。 二十年了…… 李晏斯踉跄着冲出钦天监，夜风灌入他宽大的袍袖，带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冰冷与悔恨。 他后悔当年的嫉妒与冲动，更后悔没能早一点看清自己的心，没能鼓起勇气向她表白。 如今，他耗费修为窥得天机，看到的却是段明月命悬一线的凶兆！ 她去了苍梧郡，去了她儿子叶凌云的地盘，这本该是最安全的地方，为何会有如此浓重的血光之灾 是叶凌云出了事牵连了她还是……有更可怕的阴谋在针对她 “明月……等我！” 李晏斯咬紧牙关，不顾体内翻腾的气血和经脉撕裂般的剧痛，强行提起一口真气，身影如同鬼魅般融入临安城的夜色之中。 他甚至连随从都来不及通知，更顾不上收拾任何行装。 什么钦天监监正什么九天变天君什么天机反噬在段明月的生死面前，这一切都轻如鸿毛！ 他只有一个念头：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苍梧郡！赶到段明月身边！ 哪怕此去是刀山火海，是龙潭虎穴，他也要去！ 他要护她周全，用他这条命去护！ 这是他欠她的，也是他……深藏心底二十年的执念与救赎。 夜色中，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向着南方，向着那片未知的凶险之地，决绝地疾驰而去。 临安城的繁华灯火在他身后迅速远去，只留下钦天监观星台上，那滩尚未干涸的、如同预言般的暗红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