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月移花影约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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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万籁俱寂。白日里的车马喧嚣、人声鼎沸，此刻都沉入了京城厚重的阴影里。沈府内，除了巡夜家丁偶尔走过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和更梆单调的敲击，再无别的声息。 沈云裳却毫无睡意。 她独自坐在窗前，窗扇只推开一道细微的缝隙，任由清冷的夜风丝丝缕缕地渗入。桌上是早已冰凉的茶水，还有那封她反复看了无数遍、字字都如钢针扎在心口的密信，以及那支冰冷的、刻着芍药花的银簪。 芍药在受苦，每一分，每一秒。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贾世清的禽兽行径，超出了她最坏的想象。而她，看似是沈府的少主母，实则在这深宅大院里，能依靠的力量少得可怜。她没有父兄可以依仗，夫君早逝，婆家关系复杂微妙，那些仆从下人，表面恭敬，内里不知有多少是贾世清的眼线。 一个美丽的弱女子——这是她在世人眼中的模样，或许也是贾世清敢于如此肆无忌惮的原因之一。他认定她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但我偏要翻给你看。”沈云裳对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无声地说道。她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光芒。武力，她没有；明面上的权势，她初来乍到，根基浅薄。她唯一的武器，便是她的头脑。 与宋青书的密会，势在必行，且刻不容缓。然而，贾世清绝非泛泛之辈，他吃了那么大的亏，岂能不防他布下的眼线，只怕比往日更加密集，更加隐蔽。白日里，墨韵试图借采买之名出府传递消息，都感觉似乎有人在不远不近地盯着。 不能再等，也不能再用常规的法子。 子时将近。沈云裳站起身，走到妆台前。她褪下了身上华美的裙衫，换上了一套墨韵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半旧不新的青布棉裙，样式普通，像是寻常小户人家的女子所穿。她又将一头如云青丝尽数挽起，用最普通的木簪固定，包上一块同色的头巾，遮住了大半容颜。 镜中的人，瞬间失去了平日的明艳光彩，变得黯淡、平凡，融入夜色便难以寻觅。 “小姐，这样……能行吗”墨韵在一旁，紧张得手心都是汗。她身上也做了类似的打扮，准备执行她那一部分冒险的任务。 “这是唯一的办法。”沈云裳声音低沉而冷静，“贾世清的人，盯的是沈家少主母，不是一个深夜出行的普通妇人。记住，你那边一旦得手，立刻退回，无论我是否回来，都不可再外出，以免引人怀疑。” 计划其实很简单，却兵行险着。由墨韵假扮成她的模样，在内院书房亮灯，制造她挑灯夜读的假象，吸引可能的监视者。而她，则利用这短暂的空隙，从一条早已探明的、通往府外荒废后巷的隐秘小径溜出去。 那条小径，还是昔日芍药与她嬉戏时偶然发现的，狭窄、潮湿，布满蛛网，几乎无人记得。 “走吧。”沈云裳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连通后院的那扇角门。 初冬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她拉紧了头巾，低着头，沿着墙根的阴影，脚步迅捷而无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她如同惊弓之鸟。她努力控制着呼吸，耳朵捕捉着四周的一切声响。 幸运的是，这条路径果然如预料般无人看守。她顺利地穿过荒草丛生的后院，从一处坍塌的墙角豁口，钻出了沈府。 府外的空气，似乎都带着不同的味道，更冷，更自由，却也……更危险。 永宁寺在城西，距离沈府所在的城东，有相当一段距离。她不敢走灯火通明的大道，只能选择那些曲折、昏暗的小巷。夜色是她最好的掩护，却也隐藏着未知的风险。她紧紧攥着袖中那支芍药的银簪，既是念想，也是唯一的“武器”。 一路有惊无险。当她看到永宁寺那在月光下显出模糊轮廓的古刹飞檐时，几乎要虚脱过去。子时已过，寺院的山门早已紧闭，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松柏的呜咽。 她没有去山门，而是按照记忆中宋青书上次留下的暗示，绕到了寺院后面。那里有一片不大的竹林，林边有一座废弃的、供奉土地的小小石龛。 月光被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摇曳斑驳的影子，正是“月移花影”之景。沈云裳躲在一丛茂密的竹子后面，屏住呼吸，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动静。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冷和恐惧如同藤蔓，悄悄缠绕上来。宋青书会来吗他是否收到了消息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一阵极轻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熟悉的身影，同样穿着深色的便服，如同鬼魅般悄然出现在石龛旁。是宋青书。 沈云裳心中一喜，正要现身，却猛地顿住。她看到宋青书并没有立刻停留，而是警惕地环视四周，目光如同鹰隼，扫过她藏身的竹丛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瞬。 他也在怀疑。在这等关键时刻，任何的疏忽都可能万劫不复。 沈云裳定了定神，从袖中取出那支银簪，借着月光，让簪头上那小小的芍药花反射出一点微光，轻轻晃了晃。 宋青书看到了这点微光，紧绷的神色稍缓，快步走了过来。 “沈小姐”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太冒险了！” “若非万不得已，我岂敢劳烦宋公子深夜至此。”沈云裳从竹丛后走出，扯下头巾，露出苍白却坚定的脸。她没有任何寒暄的心思，直接将那封密信递了过去，“请看这个。” 宋青书就着朦胧的月光，快速展开阅读。即便以他的沉稳，随着信上的内容映入眼帘，他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捏着信纸的手指渐渐收拢，指节泛白。 “禽兽不如！”他看完，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眼中是压抑的怒火。他抬头看向沈云裳，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愤怒，更有一种决然，“沈小姐，你需要我怎么做” “救她出来。”沈云裳言简意赅，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必须快！我担心贾世清下次再去，就会直接……杀人灭口。” “我明白。”宋青书眉头紧锁，“但那处别院，我派人探过，守卫森严，而且地处山坳，易守难攻。强攻，动静太大，且没有确凿证据，官府未必会介入，反而可能打草惊蛇，逼贾世清狗急跳墙。” “所以不能强攻，只能智取。”沈云裳早已想过这个问题，“贾世清在别院的人手，不可能全是他的心腹死士。总有缝隙可钻。” 她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我这边，会想办法制造一些事端，吸引贾世清的注意力，让他无暇他顾，或者……让他觉得别院暂时是安全的，放松警惕。比如，我可以借故查账，动他在府中其他尚未暴露的暗桩；或者，利用他那个即将入府的外室柳氏，给他找点麻烦。”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宋青书：“而宋公子你，需要利用你在外面的人脉，找到别院守卫的弱点。比如，负责采买物资的人或者，有没有哪个护卫是贪财好酒的甚至……我们可以伪造贾世清的手令，将芍药提调出来” 宋青书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位沈小姐，比他想象的更加冷静和富有谋略。在如此悲愤焦急的情况下，她依然能条分缕析，找到斗争的策略。 “伪造手令风险太大，贾世清为人谨慎，印信定然保管严密，笔迹也容易露出破绽。”宋青书沉吟道，“不过，收买内应，确实是一条路子。我立刻去办，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是需要时间甄别，确保可靠。” “时间不多了。”沈云裳忧心忡忡。 “我明白。”宋青书郑重点头，“我会亲自去办，最快三日，最迟五日，必有消息。我会设法安排可靠的人与你联络，还是通过‘李记糕饼铺’这条线，如何” “好。”沈云裳点头，“联络暗号……” 两人就着凄冷的月光，在竹影摇曳之下，低声而迅速地商议着每一个细节。如何传递消息，如何识别接头人，遇到突发情况如何应对，接应芍药的地点、路线、车辆、藏身之处……每一个环节都反复推敲，设想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和应对之策。 沈云裳展现出了惊人的记忆力和缜密的思维，她将宋青书提供的几个可能的接应地点和联络人的特征牢牢记住，并补充了几个自己知道的、沈府势力难以触及的隐秘之处。 他们都知道，这是在走钢丝。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可能前功尽弃，不仅救不出芍药，还可能将沈云裳自己也搭进去。贾世清的坏心眼，一个比一个阴险，他若察觉，报复必将如同雷霆般猛烈。 “沈小姐，”商议既定，宋青书看着眼前这个在寒夜中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眼神却坚毅如磐石的女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佩与怜惜，“一切小心。贾世清……不好对付。” “我知道。”沈云裳微微颔首，将头巾重新包好，遮住面容，“正因为不好对付，才更要与他斗到底。为了芍药，也为了我自己。” 她顿了顿，低声道：“宋公子，大恩不言谢。此事若成，云裳必当厚报。” “沈小姐言重了。”宋青书正色道，“锄强扶弱，理所应当。何况，贾世清此等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不能再多做停留。沈云裳最后看了一眼永宁寺沉默的轮廓，与宋青书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转身，再次投入那无边无际的、危险的夜色之中。 返程的路，似乎更加漫长和寒冷。但沈云裳的心，却比来时多了几分力量。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 她小心翼翼地循着原路返回，再次从那坍塌的墙角钻回沈府，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内院里，书房灯还亮着，墨韵假扮的身影在窗纸上投下静止的剪影。 她悄无声息地回到房中，换下那身粗布衣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她手心里，因为紧张而被指甲掐出的深深印痕，以及那颗因为制定了明确计划而稍显安定、却依旧为芍药悬着的心，证明着刚才那场月影下的密会，真实地发生过。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向贾世清院落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如同蛰伏的兽。 “贾世清，”她心中默念，目光冰冷，“游戏，才刚刚开始。我们……走着瞧。” 月已西沉，花影凌乱。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但沈云裳知道，她必须在这片黑暗中，为自己和芍药，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