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锦瑟弦断余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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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绵绵，敲打着镇北侯府残破的窗棂。府内已不复往日繁华，只余下抄家后的狼藉与冷清。女眷们被暂时拘在西厢房中，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萧老夫人独坐窗前，望着檐下如断线珍珠般坠落的雨滴，手中摩挲着一支断裂的玉簪。那是四十年前，她与慕容老侯爷成婚时，柳家送来的贺礼——柳家，她娘家的兄长，当朝礼部尚书柳文渊。 “老夫人，柳家来人了。”一个丫鬟怯生生地禀报。 萧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这个时候柳家来人，绝非吉兆。 果然，来的不是她兄长，而是柳家的管家柳福。他撑着油纸伞，站在院中不肯进屋，仿佛怕沾了这败落之家的晦气。 “给姑奶奶请安。”柳福远远地行了个礼，语气疏离，“我家老爷让小的传话，说...说从今往后，柳家与慕容家再无瓜葛。这是退婚书，请姑奶奶过目。” 他递上一封信函，由丫鬟转交。 萧老夫人接过那封信，手微微颤抖。这是要退了她嫡孙女慕容婉与柳家嫡孙柳明轩的婚事。 “兄长...他还说了什么”萧老夫人声音沙哑。 柳福清了清嗓子，模仿着柳尚书的语气：“‘时移世易，道不同不相为谋。慕容家作恶多端，罪有应得。柳家世代清流，不能与罪臣之家同流合污。’” 萧老夫人闭上眼睛，手中的退婚书几乎要被捏碎。 “还有，”柳福继续说道，“老爷让姑奶奶交出当年两家联姻时交换的信物——那对翡翠鸳鸯。” 满屋女眷闻言，皆露愤懑之色。慕容婉更是泪如雨下，她与柳明轩青梅竹马，本以为是一段良缘，却不料大难临头，对方竟如此绝情。 萧老夫人却异常平静，只淡淡道：“婉儿，去取来。” “祖母！”慕容婉泣不成声。 “去。”萧老夫人语气坚决。 待那对晶莹剔透的翡翠鸳鸯被取来，萧老夫人轻轻抚摸片刻，然后递给柳福：“拿去吧。告诉你家老爷，我萧明月从此，没有这个兄长。” 柳福接过翡翠，如释重负，匆匆行礼后便转身离去，一刻也不愿多留。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他远去的背影。 慕容婉扑到祖母怀中痛哭：“祖母，明轩他...他不会同意的，他不会...” 萧老夫人轻抚孙女的头发，眼中满是怜悯：“傻孩子，你以为这只是柳福的意思吗没有你舅舅和明轩的默许，他一个管家，敢如此放肆” 慕容婉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头看着祖母，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可是...可是我们与柳家是三代姻亲啊！母亲是柳家的女儿，我本该嫁给明轩，还有三姑姑嫁给了柳家二爷...这么多层关系，他们怎么可以...” “关系”萧老夫人苦笑，“这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关系。” 她望向窗外迷蒙的雨幕，思绪飘回了四十年前的那个春天。 --- 那是承平二十年的春天，慕容家与柳家第一次联姻。 当时的慕容家军功起家，权势正盛，但朝中清流一派始终视他们为粗鄙武夫。为改变这一局面，老侯爷慕容锋决定与清流领袖柳家联姻，让嫡子慕容钧迎娶柳家嫡女柳如烟。 萧老夫人——那时的萧姨娘，还记得那场盛大的婚礼。十里红妆，轰动京城。慕容家出的聘礼足足一百二十八抬，柳家的嫁妆也毫不逊色。 婚宴上，慕容锋与柳文渊把酒言欢，称兄道弟，仿佛真是情投意合的亲家。 “从此慕容柳家便是一家，同气连枝，荣辱与共！”慕容锋举杯高呼。 柳文渊也笑着回应：“这是自然！慕容家的事就是我柳家的事！” 然而宴席散后，萧姨娘无意中听到柳文渊对心腹说的话：“慕容家不过是我们柳家在军中的一枚棋子。待他们无用时，弃之何妨” 那时她年轻气盛，当即就要去找老侯爷说明真相，却被身边的嬷嬷拉住：“姨娘慎言！联姻本就是利益交换，各取所需，何必捅破这层窗户纸” 她这才明白，所谓的姻亲关系，不过是权力的另一种形式。 果然，十年后，当慕容家在军中的势力威胁到文官集团时，柳家第一个上书弹劾慕容家“拥兵自重，图谋不轨”。 那一次，慕容家险些遭难，全靠贵妃在宫中周旋才得以保全。 事后，慕容锋怒气冲冲地要找柳家算账，却被柳文渊一句“朝堂之上，各为其政，与姻亲私谊无关”搪塞过去。 更可笑的是，过了几年，当柳家需要慕容家在军中的势力支持时，两家又和好如初，甚至还定了下一代的婚事——慕容婉与柳明轩的婚约就是那时定下的。 “祖母，您早就知道会有今天，是吗”慕容婉的声音将萧老夫人从回忆中拉回。 萧老夫人看着孙女红肿的双眼，轻轻点头：“姻亲纽带，看似牢固，实则脆弱。一旦利益不再，便会断裂。” 她顿了顿，又道：“你可知道，你与明轩的婚事，本就是一场交易当年你父亲需要柳家在清流中的支持，而柳家则需要我们在军中的势力。各取所需罢了。” 慕容婉如遭雷击，怔在当场。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通报：“老夫人，李家、张家、王家都派人送来了退婚书！” 一时间，满室哗然。 慕容家鼎盛时期，与京城半数权贵都有姻亲关系。如今大厦将倾，这些姻亲竟不约而同地前来退婚，划清界限。 “拿来。”萧老夫人面不改色。 丫鬟递上一叠信函，足足七封退婚书，代表着七段破裂的姻亲关系。 慕容家的二小姐慕容琳与吏部尚书李家的婚事，告吹； 三房长子慕容睿与靖安侯张家的婚事，告吹； 四房嫡女慕容琪与武威将军王家的婚事，告吹； ...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慕容家多年来精心编织的利益网络。如今这网络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萧老夫人轻声吟道，眼中泛起泪光，“慕容家就像这锦瑟，五十根弦相继断裂，再难成曲。” 突然，慕容琳猛地站起，尖声道：“我不信！李郎对我发誓非我不娶，他不会如此负心！” 她不顾一切地冲向门口，却被守门的官兵拦住。 “让我出去！我要见李公子！他不会退婚的！”慕容琳歇斯底里地哭喊。 萧老夫人厉声喝道：“琳儿，回来！还嫌不够丢人吗” 慕容琳转身，泪流满面：“祖母，李郎他是真心爱我的！我们...” “爱”萧老夫人冷笑，“你以为那些公子哥儿真的爱你他们爱的是慕容家的权势！如今慕容家倒了，你在他们眼中，还不如一个丫鬟！”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一般，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身着华服的青年不顾官兵阻拦，硬是闯了进来。 是李尚书家的公子李瑾，慕容琳的未婚夫。 慕容琳眼中顿时燃起希望：“李郎！我就知道你会来！” 然而李瑾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到萧老夫人面前，行了一礼：“老夫人，晚辈今日前来，是为取回家父与慕容大人往来的书信。” 萧老夫人眯起眼睛：“什么书信” “就是...就是那些可能会连累家父的书信。”李瑾低声道，“还请老夫人行个方便。” 慕容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李郎，你...你不是来看我的” 李瑾这才瞥了她一眼，眼神冷漠：“慕容小姐，今时不同往日，还请自重。” 一句话，如冷水浇头，让慕容琳彻底清醒。她怔怔地看着这个曾经对她山盟海誓的男子，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凄厉如鬼魅。 “好一个今时不同往日！好一个自重！”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李瑾，你可记得去年上元夜，你在秦淮河畔对我说过什么” 李瑾面色尴尬，催促道：“老夫人，那些书信...” 萧老夫人冷冷道：“李公子请回吧。慕容家虽败，却还不至于做出出卖朋友之事。那些书信，老身早已烧毁。” 李瑾将信将疑，但见萧老夫人神色坚决，只好悻悻离去。 他走后，慕容琳颓然坐地，目光呆滞，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萧老夫人示意丫鬟扶起她，然后对满屋女眷道：“你们都看见了吗这就是所谓的姻亲，所谓的挚爱！慕容家得势时，他们趋之若鹜；慕容家失势时，他们避之不及！” 她站起身，走到屋子中央，声音提高：“今日我要你们记住这刻骨铭心的教训！他日若有机会重获自由，择婿不必高门，但求人品；联姻不必权贵，但求真心！” 女眷们默默垂泪，将这番话牢记心中。 雨声渐歇，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为这残破的府邸镀上一层凄美的金光。 萧老夫人望着天边的晚霞，轻声道：“锦瑟弦断，余音已绝。慕容家的辉煌，到此为止了。” 府外，又一辆马车停下。这次来的，是慕容家最后的希望——那五个被秘密送走的孩子中的一人，浑身湿透，惊恐万分地跑了回来。 “祖母！柳家...柳家派人追杀我们！”孩子扑进萧老夫人怀中，泣不成声。 萧老夫人紧紧抱住孩子，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熄灭了。 连血脉至亲都要赶尽杀绝，这世间的利益纽带，是何等脆弱，又是何等的残酷。 暮色四合，慕容府最后的姻亲关系，随着夕阳一同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