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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被远山吞噬,天地间只余一片苍茫的灰蓝。沈云裳独立于那所废弃别院的月洞门外,夜风拂过,带来檐下残破风铃几声零丁的脆响,更添了几分凄清。这所别院,白日里看来尚只是寥落,到了这黄昏将尽未尽之时,却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张着黑洞洞的口,静待自投罗网的猎物。 她白日里多方打探,才循着一点几乎湮灭的踪迹寻到此处。据说,前几日曾有马车在深夜驶入,又匆匆离去。这消息如同暗夜里的一星萤火,微弱,却足以点燃她心中全部的希望——芍药,她那情同姐妹、却因她而卷入这无妄之灾的贴身侍女,很可能就被拘禁在此。 深吸一口带着陈腐木料与湿土气息的凉气,沈云裳拢了拢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靛蓝披风,将身形隐入更深的阴影里。她不能等,一刻也不能。贾世清的势力盘根错节,多耽搁一分,芍药便多一分危险。纵使眼前是龙潭虎穴,她也必须闯上一闯。 别院的门扉虚掩着,并未落锁。这反常的景象让沈云裳心头一紧。她并未贸然推门,而是绕到一侧斑驳的院墙下,寻了一处坍塌的缺口,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攀了上去。动作间,枯藤断枝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刺耳。 院内,荒草已齐膝深,在晚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碎的私语。正屋、厢房,皆门窗紧闭,窗纸破损不堪,露出后面深不见底的黑暗。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除了风声、草叶声,以及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再无别的声息。 一种不祥的预感,冰凉的触手般,悄然缠上她的脊背。 她蹑足移至正屋门前,指尖触到那冰冷粗糙的木门,用力一推。“吱呀——”一声悠长而嘶哑的摩擦声划破寂静,仿佛惊醒了这沉睡古宅的噩梦。一股混合着尘土、霉变,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心悸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那脂粉香,沈云裳记得,是芍药平日里最爱用的茉莉头油的味道。 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屋内光线晦暗,只能勉强视物。借着从破窗漏进的微弱天光,可见堂中桌椅歪倒,陈设凌乱,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她快步走向内室,那里更是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榻,榻上的被褥胡乱堆叠着,显是有人曾在此匆忙起身。 “芍药”她压低声音,试探着呼唤。 回应她的,只有穿堂而过的风声。 不甘心地,她又逐一查看了东西厢房,皆是如此。并非无人居住过的痕迹,恰恰相反,处处都留着不久前尚有人烟的迹象——角落里有新鲜的脚印,虽然杂乱,但仍可分辨出不止一人;厨房的灶膛里,柴灰尚带余温;甚至在一间厢房的桌上,还放着一盏未喝完的冷茶。 然而,人,却不见了。连同芍药可能存在的任何气息,都被一种仓促而彻底的清理抹去。 沈云裳站在院中,只觉得浑身发冷。那是一种希望被瞬间抽空后,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她来晚了,终究是来晚了!贾世清,那个男人,他就像一只盘踞在网中的毒蜘蛛,总能抢先一步,将猎物转移。 愤怒与懊悔交织着灼烧她的五脏六腑,她几乎要站立不住,伸手扶住身旁那棵枯死的老槐树,指甲深深掐入粗糙的树皮。 就在这心绪激荡,几乎要被绝望吞噬之际,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老槐树虬结的根部。那里,半掩在枯黄的落叶和泥土中,似乎有一点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 metallic 光泽,微弱地一闪。 是什么 她蹲下身,拨开层层落叶和浮土。那物事的轮廓逐渐清晰——是一块令牌。约莫巴掌大小,沉甸甸的,触手冰凉,乃是上好的精铁所铸。令牌边缘镌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而在令牌中央,一个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的“贾”字,在稀薄的月光下,闪烁着幽冷而毋庸置疑的光芒。 贾府令牌! 沈云裳的手,猛地一颤,险些将令牌脱手。 是了!这就是证据!贾世清派人掳走芍药,又将人从此处转移的铁证!这令牌,定是那些负责转移芍药的豪仆不慎遗落的!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方才的绝望。她将令牌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但这疼痛却让她无比清醒,无比确信。有了此物,至少证明了她并非无端猜疑,芍药的失踪,确与贾府脱不了干系! 她站起身,将令牌小心翼翼纳入怀中,贴肉藏好。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立刻离开此地,然后,拿着这令牌,去寻那该千刀万剐的贾世清对质!即便不能立刻救出芍药,也要撕下他伪善的面具! 然而,就在她转身欲走的刹那,一阵夜风恰好卷过,吹动了地上几片未曾被她翻动的落叶。落叶翻滚着,露出了其下被遮盖得更好的一片地面。那里,泥土的颜色似乎与周围略有不同,更显湿润、新鲜,仿佛不久前刚被人刻意翻动、踩踏过。 沈云裳的脚步,倏地顿住了。 一个极其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骤然劈开了她的脑海。 不慎遗落 贾府规矩森严,尤其是贾世清手下办事的人,无不是经过精挑细选、心细如发的角色。传递消息、执行命令,令牌如同身家性命,岂会如此轻易地、“恰好”遗落在这显眼又不显眼、足以让她这般仔细搜寻之人发现的地方 这别院如此荒僻,他们转移人员,必然是隐秘之事。若是匆忙间遗落,更可能落在屋内、榻边,或是行走的路径上,怎会如此“恰到好处”地,半掩在这院中唯一一棵老树的根部落叶下那位置,不偏不倚,仿佛就是等着有心人去发现一般。 还有这院门的虚掩,灶膛的余温,未喝完的冷茶……这一切,串联起来,哪里是仓促撤离的现场分明是一出精心布置的舞台!一出专门演给她沈云裳看的戏! 那脂粉香气……此刻想来,也太过刻意。芍药若真被囚于此,心境惶惶,哪还有心思梳妆打扮,留下如此清晰的痕迹 寒意,比方才更甚十倍、百倍,如同数九寒天的冰锥,从头顶百会穴直贯而下,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再次从怀中取出那枚令牌。借着愈发黯淡的天光,她仔细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和字迹。那“贾”字,笔力遒劲,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与霸道,与贾世清那人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这不是不慎遗落。 这是故意的。是贾世清,精准地拿捏了她会寻来此处,拿捏了她寻人不获后的焦灼与绝望,更拿捏了她在绝望中骤然发现“铁证”时的狂喜与大意! 他算准了她的每一步反应。 这令牌,不是证据,是诱饵。是一个宣告,宣告他早已洞悉她的行动,宣告他高高在上,如同猫戏老鼠般,看着她在他的掌中徒劳挣扎。他甚至不屑于完全隐藏自己的意图,留下这诸多破绽,就是要让她在事后醒悟,体会这种被完全看穿、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恐惧与无力。 “呵……呵呵……” 低低的、带着一丝凄凉和自嘲的笑声,从沈云裳的喉间溢出。她抬起头,望着那被枯枝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墨蓝色夜空,眼中已没有了泪,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洗礼过的、冰冷的清明。 贾世清。好一个贾世清。好一个老辣巨滑的贾世清! 她原本以为,自己经历家变,已算见识了人心险恶。可直到此刻,她才真正领略到,什么是真正的权谋与狠毒。他不动用蛮力,不直接威胁,只是这般轻描淡写地布下一个局,就将她的希望、她的愤怒、她的行动,全都化作了印证他智谋的注脚。 这枚冰冷的令牌,此刻在她手中,重逾千斤。它不再是救出芍药的希望,而是贾世清那无形枷锁的具象,是悬在她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他故意让她知道芍药已被转移,却又掐断了她所有的追踪线索。他让她得到“证据”,却又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证据毫无用处,甚至可能是引她走向更危险境地的陷阱。 后面的路,该怎么走 直接对质无异于自投罗网,承认自己夜探别院,正中他下怀。拿着令牌去官府且不说贾家权势滔天,这令牌来得如此“蹊跷”,官府会否采信尚且两说,更可能打草惊蛇,让贾世清对芍药下毒手。 她站在原地,许久许久。夜风吹得她衣袂翻飞,单薄的身子在寒夜里微微发抖,但那双眼眸,却在最初的惊悸过后,沉淀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与坚定。 她将令牌,再次缓缓纳入怀中。这一次,动作沉稳,不再有丝毫的激动。 既然他已出招,那么,她接住便是。 这局棋,才刚刚开始。贾世清以为他掌控了一切,可以随意拨弄她的命运。但他或许忘了,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她沈云裳,从来就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兔子。 她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吞噬了她短暂希望的荒园别院,然后毅然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那处坍塌的墙垣。身影融入沉沉的夜色,如同滴水入海,再无痕迹。 只有那枚冰冷的贾府令牌,紧贴在她的心口,时刻提醒着她,前路的艰险,与对手的可怖。她也清楚地知道,从发现这令牌,洞悉其背后阴谋的这一刻起,她与贾世清之间,那层虚伪的平静已被彻底撕破,一场真正的、无所不用其极的较量,已然拉开序幕。 夜色,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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