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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前后的日头，总算褪了些毒辣，金子般泼在河滩地新起的土坯院墙上。院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新粟燥香，混杂着尘土和汗碱的气味。那三亩抢先夺回的黄粟，此刻已脱粒归仓，金黄的粟粒堆成了几座沉默的小山，占据了院角大半的地面。 李青禾枯槁的身影钉在那几座粟山前，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一层比粟壳更厚的疲惫，却又隐隐跳动着一点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火星。溃烂的右手腕裹着的白棉布已被汗水和尘灰染得看不出本色，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闷烧的灼痛。目光死死钉在脚下——那只……被磨得光滑无比、边缘却崩了几处缺口的……老——木——斗——！ 量！ 是骡子是马，终要拉出来遛遛。 这早熟的十日，这分肥的折腾，这鸟虫的侵害，这高价短工的盘剥……究竟……换——来——了——……什——么——！ “禾丫头……开……开量吧”张寡妇搓着枯树皮般的手，声音带着巨大的期盼和一种近乎恐惧的颤抖，仿佛那木斗里量出的不是粮食，而是她们未来的命。 李青禾枯槁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弯——下——了……枯——槁——如——弓——的……腰——背——！！！ 枯槁的左手极其粗暴地……抓——起——……木斗旁……那柄……被粟粒磨得锃亮的……木——锨——！！！ 溃烂的右手不顾棉布下撕裂的锐痛，死死抵住锨柄！深陷的眼窝里一片冰冷的专注，如同即将进行一场神圣又残酷的献祭！ 第一锨！ 极其凶狠地……插——入——……那座……来自丙叁号田、撒了骨粉、招了虫啃、穗头却异常沉坠的……黄——粟——山——！！！ 金黄的粟粒如同流沙，极其顺畅地……滑——入——……木——斗——之——中——！！！ 动作……因极度的紧张而显得……迟滞……却又……带——着——……一——种——……被——逼——出——的——……疯——狂——的——……准——确——！！！ 满！ 斗满！尖——尖——……冒——顶——！！！ 李青禾枯槁的左手极其稳定地……握——着——……木——锨——的——……长——柄——……将——……斗——口——……那——……冒——尖——的——……部——分——……极——其——……平——稳——地——……刮——去——！！！ 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悸——！！！ 仿佛……过往……无数次……被——地——主——……盘——剥——……催——租——的——……经——历——……已——……将——……这——……动——作——……刻——……进——了——……她——……的——……骨————头————里——！！！ 看！ 那斗口！极其平整！再无一丝盈余！ “倒——！！！”嘶哑的声音如同砂轮刮过锈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周娘子极其慌乱地捧起一个半旧的麻袋，哆哆嗦嗦地凑到斗下。 李青禾枯槁的腰背再次发力，极其沉重地……将——……那——……满——……斗——……金——黄——……饱——满——的——……粟——粒——……倾——泻——而——出——！！！ “沙——沙——沙——……” 粟粒……如同……金——色——的……瀑——布——……流——入——……麻——袋——……发——出——……极——其——……密——集——……却——……无——比——……悦——耳——的——……摩——擦——声——！！！ 一斗！ 记录！地上……一根……烧——黑——的……炭——条——……极——其——……笨——拙——地——……在——……一——块——……破——陶——片——上——……划——下——……一——道——……深——刻——的——……竖——线——！！！ 第二斗！ 第三斗！ …… 动作重复。沉默。只有粟粒流动的沙沙声，和炭条划刻陶片的刺耳声响。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压得人喘不过气。张寡妇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仿佛在数着某种救命的经文。 那座来自丙叁号田的粟山……极其缓慢地……矮——了——下——去——…… 而旁边的麻袋……则……极——其——……迅——速——地……鼓——胀——……起——来——！！！ 终于！ 最后……一——锨——……金——黄——的……粟——粒——……被——……刮——平——……倒——入——……麻——袋——！！！ 炭条……在……破陶片上……极其艰难地……刻——下——……最——后——……一——道——……痕——迹——！！！ 老赵佝偻着腰，浑浊的眼睛因极致的紧张而瞪得溜圆，枯树皮般的手指极其颤抖地……数——着——……陶——片——上——……那——……密——密——麻——麻——的……刻——痕——！！！ “……一……二……十……十五……二十……”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 数到最后一道刻痕时，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如同被滚烫的粟粒呛住！ “……二……二十五斗！不……不对！！！”他极其慌乱地再次从头数起，手指因颤抖而几次滑错位置。 “……就是……二十五斗！丙叁号田……不过……两分地略多些啊！！！” 两分多地二十五斗！ 折算下来……亩产……竟……超——过——……一——石——二——斗——！ 巨大的死寂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头顶！张寡妇猛地捂住了嘴，浑浊的眼泪瞬间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周娘子双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如同被雷击中，猛地一晃！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微弱的火星瞬间爆裂成难以置信的狂潮！但她死死咬住了牙关，硬生生将那几乎冲口而出的嘶鸣压了回去！只是那握着木锨的枯手，因极致的激动而剧烈颤抖，木锨头一下下敲击着空木斗，发出“咚咚”的空响！ “量……量本地粟！！！”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迫切！她需要对比！需要确证！需要将那巨大的冲击砸在实地上！ 另一座粟山——来自往年惯常播种的本地粟种，穗头明显干瘪许多——被粗暴地铲起，倒入那只老木斗。 一斗！ 两斗！ 三斗！ …… 动作更快，更急！木锨与木斗的碰撞声尖锐刺耳！炭条在另一块破陶片上疯狂刻划！ 结果……很快出来。 同样两分多的地……本地粟……只……打——了——……十——八——斗——……多——点——！！！ 折算亩产……不足……九——斗——！！！ 二十五斗对十八斗！ 一石二对九斗！ 多出……近——三——成——！！！ “呃啊——！！！”这一次，李青禾再也压抑不住！一声极其压抑、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嚎，从她紧咬的牙关间挤出！深陷的眼窝瞬间赤红！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几乎站立不稳！ 成了！ 真的成了！！！ 早熟！抗虫！丰产！！！ 那山民没有骗人！那骨粉没有白撒！那鸟虫没有彻底得逞！那高价短工……似乎……也……值——了——！ 狂喜！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但紧随而来的，却不是单纯的兴奋，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沉重的……战——栗——！！！ 她猛地推开搀扶的张寡妇，踉跄着冲回屋内，极其粗暴地……从……墙——洞——里……抠——出——……那——本——……用——破——布——……死——死——……缠——裹——的——……《农——政——全——书》——！！！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急切！溃烂的右手不顾脓血渗出，极其颤抖地……翻——到——……后——面——……空——白——的——……页——码——！！！ 然后！ 抓起……那——截——……珍——藏——的——……秃——头——……朱——笔——！！！ 蘸——饱——了——……早——已——……研——好——的——……劣——质——……朱——砂——墨——！！！ 枯槁的手因激动而抖得几乎握不住笔。但她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冰冷火焰，死死盯住那空白的纸面。 笔尖落下！ 极其用力！极其凶狠！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血汗、所有的希望与绝望，都——刻——进——……这——……纸——张——之——中——！！！ 朱红的字迹……歪——斜——扭——曲——……却——……力——透——纸——背——！！！ 每一个字……都——像——……一——滴——……凝——固——的——……血——！！！ 黄——粟——……亩——……一——石——二——斗——！！！ 本——地——粟——……亩——……九——斗——！！！ 写完最后一个字，朱笔从她颤抖的手指间滑落，“啪”地一声掉在泥地上，溅开几滴刺目的红。 李青禾枯槁的身影凝固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狂喜的赤红缓缓褪去，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脱，如同冰山般轰然压下。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洞开的院门，望向外面那几座已然空瘪的粟山和鼓胀的麻袋。 成了。 活命的地，到底成了养人的田。 那账册上朱红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道刚刚结痂的……血——痕——。 院门口。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又已立在那里。 浑浊的眼睛…… 极其缓慢地…… 从……屋内……那本摊开的、带着刺目朱红字迹的账册…… 移向……院外……那沉默的粟山麻袋…… 最终…… 极其沉重地…… 落在了……李青禾枯槁如鬼、此刻正虚脱僵立的……身影之上。 他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嘶哑、干涩、却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的……声音…… 砸在了……这片……弥漫着新粟燥香的……院——落——里——： “……斗——……” 声音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那只老木斗。 “……变——……” 再移向账册上的朱红字迹。 “……实——……” 下颌极其轻微地、却带着千钧之力地……向下一——点！ “……踏——实——！” “斗变实踏实——！！！” 嘶哑的声音落下。 沈明远不再看那朱红字迹。 枯槁的身影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赤脚踩着地上的粟壳尘埃。 一步。 一步。 极其沉重地。 朝着塘埂方向…… 挪去。 只留下…… 院内…… 那道…… 僵立於朱红字迹与金黄粟粒之间的…… 枯——槁——身——影——…… 和…… 那——声——…… 沉——甸——甸——的——…… “踏——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