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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令寻痘牛的谕令如同插上了翅膀，飞快地传遍了县境各乡。然而，数日过去，回报的消息却令人沮丧。要么是牛痘早已自愈，痂皮脱落无踪；要么是农户听闻官府寻“病牛”，吓得连夜将稍有不适的耕牛藏匿或转移，生怕惹上瘟神或招来无妄之灾。 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县衙里，县令的眉头越锁越紧，暖阁内的药气似乎也愈发沉重。 李青禾枯槁的身影依旧日日守在院里，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焦虑与等待。她深知，时间每流逝一分，可能就有更多的孩童倒在痘魔之下。官府的效率与民间的恐惧，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拖延着救命的时机。 转机出现在一个午后。一个常年在城外牧场帮工、曾受过李青禾些许恩惠的村汉，气喘吁吁地跑来报信：城西三十里外的“赵家牧场”，有一头拉车用的健壮牯牛，近日乳部突发痘疮，脓浆饱满，正符合要求！ 消息确凿！ 李青禾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但随即，更大的难题摆在眼前——那是私人牧场，并非官家产业。取痘浆，需得牧场主首肯。 她不敢怠慢，立刻将消息报给了县衙。师爷亲自带着两个衙役，和李青禾一同赶往赵家牧场。 牧场辽阔，牛马成群。牧场主赵胖子是个脑满肠肥、眼珠子滴溜溜转的商人，听闻县令师爷亲自到来，先是吓了一跳，堆满笑脸迎出来。可当师爷说明来意，要取他病牛身上的痘浆时，赵胖子那肥腻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转而露出一副极其为难、仿佛剜了他心头肉般的表情。 “哎哟！我的师爷大人！您这不是要小的命嘛！”赵胖子拍着大腿，叫起撞天屈，“那可是头好牯牛！正值壮年！力大无穷！是拉车的好手！这生了痘疮，本就折了元气，您再这么一取浆……这……这牛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这损失……可海了去了！” 师爷皱起眉头，声音带着官威：“赵场主，此乃县尊大人谕令，为防疫救民，尔等理应配合！” “配合！小的当然配合！”赵胖子点头哈腰，眼里的精明却更盛，“为国为民，义不容辞！只是……师爷大人，您看……这牛毕竟是小的私人产业，一家老小就指着这些牲口过日子……这取浆……风险实在太大……您总不能……让小的白白承担这损失吧”他搓着手指，意图再明显不过。 师爷的脸色沉了下来。官府征用，按律可给补偿，但绝无任由坐地起价的道理。他冷声道：“依律补偿便是，休得胡搅蛮缠！” 赵胖子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苦着脸道：“律法小的自然懂。只是……这非比寻常啊师爷！这取的是瘟牛身上的毒浆！晦气！风险大！往后这牛要是废了，或是带了晦气影响了我整个牧场……这损失，可不是寻常补偿能抵得了的！”他眼珠子一转，伸出两根胡萝卜般粗胖的手指，“这样，师爷大人，您若真心要取，小的也不敢拦着。您给这个数……十两银子！权当是买了小人的风险和小牛的未来！您看如何” 十两银子！ 师爷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一头健牛市价也不过七八两！这分明是趁火打劫！ “放肆！”师爷怒斥。 赵胖子却缩了缩脖子，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师爷息怒……小的也是没法子……这风险，实在担待不起啊……若不然……您再寻别家”他料定了官府急需，掐准了要害。 场面顿时僵持不下。师爷面色铁青，却碍于身份，不能真的强抢。衙役们面面相觑。取痘浆救民本是好事，若因此闹出强征民产的风波，反倒不美。 李青禾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急如焚！每拖延一刻，都可能意味着一条性命的消逝。那头生痘的牯牛近在眼前，脓浆饱满，正是最佳时机！绝不能再错过！ 可是……十两银子！对她而言，这无异于天文数字！她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也远远不够！ 怎么办 难道就这样被这奸商扼住咽喉，眼睁睁看着希望溜走 深陷的眼窝里闪过剧烈的挣扎。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头被隔离在圈舍里、不安地踏着蹄子的病牛。它的乳部，那饱满的、蕴含着唯一希望的痘浆，仿佛在灼烧她的眼睛。 忽然。 她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胸——前——……衣——襟——内——……一——个——……硬——物——。 那是……沈明远那次送来棉种时，沉默地塞给她的一块……暗——青——色——……的……玉——坠——。质地粗糙，并非名贵之物，形状也不规整，像是从什么边角料上随意磨下来的，只穿孔系了一根旧绳。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她也一直不知其意，只当是个莫名其念物，便一直贴身戴着。 此刻，这玉坠却仿佛突然有了温度，烫着她的胸口。 典——当——它——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窜起！ 沈明远的东西……她从未想过动用。可眼下…… 一边是奸商冷漠的嘴脸和天价勒索，一边是无数在痘疫中挣扎的孩童。 一边是沈明远沉默的赠予，一边是迫在眉睫的救命需求。 没有时间犹豫了！ 李青禾枯槁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痛苦的决绝！她猛地一咬牙，上前一步，朝着师爷深深一福。 “师爷大人，”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这银子……民妇来出。” 所有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师爷愕然，赵胖子更是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李青禾不再看任何人。她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从——……贴——身——……衣——襟——内——……掏——出——了——……那——块——……暗——青——色——的……玉——坠——！！！ 玉坠在她枯槁脏污的掌心中，更显得黯淡无光。 她紧紧攥了攥那玉坠，仿佛能从中汲取最后一丝力量，随即毅然转身，对着目瞪口呆的赵胖子，一字一句道：“十两银子，我出。现在，立刻，让我们取痘浆！” 赵胖子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拢。他狐疑地打量着那块不起眼的玉坠，又看看李青禾决绝的神情，似乎想判断真假。 师爷反应过来，虽觉不妥，但见李青禾心意已决，疫情又不等人，只得沉声道：“既如此，便依她。赵场主，收钱，办事！” 李青禾拿着那玉坠，走到赵胖子面前。赵胖子犹疑地接过，对着光看了看，又掂量了几下，虽看不出太多名堂，但终究是实打实的一块玉。他眼珠转了转，终究抵不过十两银子的诱惑，肥脸上堆起假笑：“成！既然这位娘子如此深明大义，小人岂能再阻拦取！这就取！” 交易达成。李青禾的心却像被挖空了一块，空洞洞地疼。那玉坠……沈明远的玉坠……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死死盯向那头病牛。在师爷和衙役的监督下，赵胖子极不情愿地叫来兽医，极其小心地从那牯牛乳部的痘疮上，取出了少量……清——亮——……微——黄——的……痘——浆——！！！极其珍贵地收集到一个小瓷瓶里。 痘浆到手！ 希望到手！ 代价是……那块暗青色的玉坠。 回程的路上，李青禾紧紧握着那个冰凉的小瓷瓶，仿佛握着千百个孩子的性命。怀里的空虚感却愈发强烈。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塘埂方向。 暮色四合。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在归途旁。 他的目光…… 极其缓慢地…… 从……李青禾紧握瓷瓶的手…… 移向……她空荡荡的、似乎还残留着玉佩轮廓的胸前衣襟…… 枯槁的嘴唇…… 紧紧抿着。 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 没有任何言语。 只是……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 仿——佛——……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 碎——裂——了——……一——下——…… 又——……归——于——……更——深——的——……沉——寂——。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 极——其——……缓——慢——地——…… 转——过——身——…… 步——履——……似——乎——……比——……往——常——……更——加——……沉——重——地——…… 消——失——在——……了——……夜——色——里——。 李青禾没有抬头。 她只是…… 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瓷——瓶——。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那一声“踏实”， 今夜， 注定不会响起。 唯有那付出的代价， 和换回的希望， 沉甸甸地， 压在她的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