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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市带来的二两余银月入，如同给东塘村这潭静水投入一颗石子，涟漪虽未及远，却也让村中掌管公积的几位老者与工坊核心众人，心中多了几分踏实。这笔钱，是“勤谨桥”这座死物生出的活钱，意味着村子除了田亩蚕桑之外，又多了一缕虽细却韧的财脉。王寡妇管理桥市愈发得心应手，摊位井然，抽成公平，外村商贩也渐趋习惯，甚至因这桥市的名声，吸引了更远地方的货郎前来，市集规模隐隐又有扩大之势。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刚刚萌芽的繁荣，很快便引来了官府的注目。 这一日，已近晌午，桥市上人来人往，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两名身着皂衣、腰悬铁尺的税吏，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桥头。他们面色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一个个摊位，以及摊主们手中正在清点的铜钱。为首那名黑胖税吏轻咳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官家特有的威严，瞬间压过了市集的喧闹： “奉县衙明令，征收市集商税！所有摊贩，无论本村外村，按今日所得，十抽其一！速速报上数额，不得隐瞒！” 如同冰水泼入沸油，桥市霎时一片死寂！所有摊主，无论是东塘本村的，还是外村来的，都僵在了原地，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惊惶与无措。税！这个字对于升斗小民而言，有着天然的恐惧。平日里在官定市集交易，纳税是常例，可这桥头自发形成的乡野小市，何时也要纳起税来了十抽其一，这比王寡妇收取的那一成摊租还要严苛！摊租尚可理解为管理费，而这官税，则是实实在在的负担！ 尤其是东塘本村的摊主，如王寡妇、周家大郎等人，更是心头发紧。他们本是靠着李青禾立规才得以在此安心做些小买卖，贴补家用，若再纳官税，所剩几何 “官……官爷，”一个外村来的老菜农壮着胆子，颤声问道，“这……这桥头小市，也要纳税么往日并无人来收啊……” 那黑胖税吏冷哼一声，眼皮都未抬：“往日是往日！如今既成市集，交易频繁，自然需纳国税！此乃朝廷法度，岂容尔等刁民置疑速速缴来，莫要啰嗦，否则以抗税论处！”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村民们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有人已下意识地捂紧了装钱的褡裢。一股绝望恐慌的气氛，迅速弥漫开来。这刚刚兴起、带给众人些许希望的桥市，莫非就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官税扼杀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快传回了工坊。周娘子气得脸色发白，张寡妇更是跺脚骂道：“天杀的税吏！这是见不得咱们村有点活路钱！” 李青禾正在缫丝房内查看丝线成色，闻讯，手中动作一顿，深陷的眼窝里寒光一闪。她并未如众人般惊慌或怒骂，只是沉默地放下丝线，用布巾擦了擦手，嘶哑道：“我去看看。” 她步履依旧沉稳，穿过议论纷纷、面带忧色的工坊众人，独自向桥头走去。 桥市气氛凝滞，税吏正不耐烦地催促着，几个胆小的外村摊主已开始哆哆嗦嗦地数钱。王寡妇见到李青禾，如同见了主心骨，急忙迎上来，低声道：“娘子，这……” 李青禾抬手止住她的话，径直走到那两名税吏面前。她的出现，让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二位差官，”李青禾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征收市税，可有县衙明文告示” 那黑胖税吏斜睨了她一眼，见她不过是个枯槁村妇，语气更显倨傲：“哼！征收商税，乃是惯例，何需另行告示你又是何人，敢来质问官差” “民妇李青禾，乃此桥主事之人。”李青禾不卑不亢，深陷的眼眸直视税吏，“既是惯例，亦需依律而行。此桥市新立不过数月，规模尚小，皆为乡邻互通有无，并非官定市集。且修桥之初，民妇曾禀明县令大人，陈情艰难，恳请休养民生。” 她顿了顿，在税吏愈发不耐和周围村民提心吊胆的注视下，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纸封。她极其小心地展开，露出了里面盖着鲜红县印的官批文书！ 那纸上的墨迹与朱印，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李青禾将文书正面朝向税吏，嘶哑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此乃县令大人亲笔批复！明文裁定：东塘‘勤谨桥’头市集，为新辟乡里便民之所，特准——三年之内，免缴一切市集商税！以恤民力，以观后效！”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念出那最关键的一句： “——白纸黑字，朱红大印在此！二位差官，可要看个仔细！” “三年免市税！白纸黑字红印！”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那两名税吏脸色骤变，黑胖税吏一个箭步上前，夺过文书，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仔细辨认那上面的字迹与印章。的确是县令笔迹！的确是县衙大印！那“三年免市税”几个字，更是写得清清楚楚，无可抵赖！ 他们不过是循例前来，想在这新起的集市上捞些油水，哪里料到这穷乡僻壤的村妇，手中竟握有县令亲批的免税文书！这下，非但税收不成，若追究起来，他们这擅自征税的行为，反倒成了违逆上命！ 两人额头瞬间冒出冷汗，嚣张气焰荡然无存。黑胖税吏手忙脚乱地将文书递还给李青禾，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结结巴巴道：“原……原来如此！是我等……我等不知县尊大人已有明断！冒犯！实在是冒犯！这就走！这就走！” 说罢，如同丧家之犬，再也顾不上颜面，带着另一名税吏，在村民们惊愕、继而爆发出巨大欢呼与议论声中，仓皇离去。 危机解除，桥市瞬间恢复了活力，甚至比之前更加热烈。村民们围着李青禾，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般的激动与对李青禾更深的信服。王寡妇捧着那颗兀自怦怦直跳的心，喃喃道：“娘子……你……你何时竟求来了这免税文书” 李青禾小心地将那纸文书重新折好，收入怀中，仿佛收起一件护身法宝。她深陷的眼窝里波澜不惊，只嘶哑地淡淡道：“修桥不易，守桥更难。总要……多想几步。” 塘埂方向。 正午阳光直射， 溪水波光粼粼。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桥对岸的树荫深处。 浑浊的目光…… 穿透摇曳的光影， 落在桥头那个刚刚平息了一场风波、正被众人簇拥的枯槁身影上， 也仿佛看到了她怀中那纸决定胜负的文书。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浸透了官印朱砂与笔墨力量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字——……” 声音顿了顿， 似在掂量这白纸黑字抗衡强权的千钧之力。 “…——御——…” “…——权——…”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规则文书作为弱势者护身之盾的深沉认知， 向下一点。 “…——实——！” “字御权实——！！！”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浓密树荫与潺潺水声。 桥市依旧喧闹， 李青禾却已悄然退开。 一场凭借预见与文书化解的危机， 让这“勤谨桥”的根基， 在—— ……法——……理——……与——……人——……心——……的——……双——……重——……护——……佑——……下——……，……愈——……发——……坚——……不可——……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