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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滩地的风，裹挟着初春解冻的泥腥、碎瓷的粉尘，还有……一股崭新却极其微弱的、混合着卤干深沉焦香与一丝源自破瓦罐深处、被鸡粪草屑包裹的、属于新鲜禽蛋的微腥。这气息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生命讯号，无声地冲刷着窑洞里浓重的绝望。 破窑深处，冰冷的地上，那个豁了口的破瓦罐如同简陋的圣龛。罐底，三枚沾着草屑鸡粪、温润洁白的鸡蛋，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卧着，反射着惨白日头吝啬投下的、脆弱而微弱的……光晕。小树蜷缩在冰冷的灶膛边，枯黄的小脸不再紧贴冰冷的酱缸，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巨大的饥饿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贪婪的、混合着巨大渴望与本能恐惧的光芒取代。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破瓦罐里的那三枚白点上，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窥伺猎物般的“嘶嘶”声。 蛋…… 活的…… 能生鸡…… 这个念头带着蛋壳微凉的触感和一丝渺茫到近乎虚幻的希冀，日夜撕扯着李青禾残破的胸腔。王婶的话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冻僵的神经上：“活物！得暖着！得捂着！靠你那烂窑里的地气儿，屁都孵不出来！” 暖！ 必须暖着！用命暖着！ 她佝偻的背弯得更深，枯槁的身影在窑洞内如同游荡的幽灵。目光扫过冰冷的土炕——那里，靠近炕洞最深处、被灶膛余烬常年熏烤的位置，是这片冰窟里唯一能感受到一丝微弱地温的……角落。 筑巢！ 用命筑巢！ 她枯槁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狠戾！一步一挪，挪到河滩地边缘枯萎的蒿草丛中！溃烂的左手不顾冻疮裂口的刺痛，极其粗暴地薅拔着枯黄柔软的草茎！腰背弓起，肩膀耸动！溃烂的右肩如同被反复撕裂！脓血渗出！ 薅！用力薅！ 枯槁的身影如同最原始的耕牛，在蒿草丛中疯狂地收割着最后一点柔软的温暖！ 终于，一小堆相对干燥、柔软的枯黄草茎被堆放在冰冷的碎瓷地上。 铺！ 极其艰难地、极其小心地弯下早已佝偻的腰背。溃烂的左手不顾掌心糜烂创口传来的剧痛，极其轻柔地、如同铺设神坛般……极其珍重地……将那些枯黄的草茎，一层、又一层……铺垫在冰冷土炕那靠近炕洞深处、尚存一丝微弱余温的角落！ 一个浅浅的、散发着草木腐朽气息的……巢。 然后，她不再停顿。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挪到破瓦罐边。溃烂的左手颤抖着，极其小心地、如同捧起三颗跳动的心脏般……极其珍重地……将罐底那三枚温润洁白的鸡蛋……一枚、一枚……极其轻柔地……请进了那个由枯草铺就的简陋巢穴之中！ 安放！极其轻柔！ 三枚洁白的卵，如同沉睡的星辰，静静地卧在枯黄的草茎里。 盖！ 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用最后一点同样柔软的枯草，极其小心地……覆盖在洁白的蛋壳上！如同为沉睡的婴孩盖上薄被。 最后，她枯槁的身影佝偻在冰冷的炕沿。溃烂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解开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沾满板结粪秽和干涸脓血、散发着浓烈死亡恶臭的破袄！那恶臭如此浓烈，连寒风都一时无法吹散！她极其粗暴地、将这件散发着地狱气息的破袄，如同最后的封印，极其严密地……覆盖在枯草巢穴之上！ 捂！ 用身体捂！ 用命捂！ 她不再离开。如同最虔诚的守夜人，枯坐在冰冷的炕沿。佝偻的脊背弯成一道绝望的弧线，溃烂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被破袄覆盖的巢穴。鼻翼翕动，试图捕捉一丝气息的变化。溃烂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隔着那层散发着恶臭的破袄，极其小心地……覆盖在巢穴之上！ 暖！用力暖！ 将腹腔深处那团冰冷的灼痛，将溃烂身体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属于活物的热力，透过那层肮脏的破袄，极其艰难地……传递下去！ 日子在极度的饥饿、巨大的忐忑和腹腔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冰冷灼痛中流逝。寒风依旧呜咽着掠过破窗洞。窑洞里弥漫着脓血的腐臭、卤干深沉焦香的余韵、枯草腐朽的气息，以及……那被破袄严密覆盖的巢穴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日益清晰起来的……混合着蛋壳微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胚胎萌动般的……奇异生机感。 起初，那气息极其微弱，混杂在其他气味中难以分辨。 渐渐地，它变得清晰、顽固，带着一种温热的底调，霸道地钻入鼻腔。 终于，在某个被初春潮气包裹的深夜，一股更加清晰、更加活跃、如同雏鸟在壳中轻啄的、极其微弱的“笃笃”声……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密语，极其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破袄、腐朽的枯草和坚硬的蛋壳……在死寂的窑洞里微弱地回荡！ “笃…笃笃……” 啄壳！ 成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贯穿全身！李青禾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她不再犹豫！不顾腹腔深处那尖锐的抗议，扑到炕沿！溃烂的左手因为巨大的急切而剧烈颤抖着，极其粗暴地……一把掀开了覆盖在巢穴上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破袄！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活跃、混合着蛋壳腥气、绒毛暖意和雏鸟生命气息的奇异味道，如同被囚禁的精灵终于获得自由，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破袄的恶臭！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枯草巢穴！ 巢中！ 三枚洁白的蛋壳，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动着！其中一枚的蛋壳顶端，赫然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如同发丝般的……裂纹！ “笃！笃笃！” 更加清晰的啄击声，正从那道细微的裂纹深处……顽强地传出！ 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蛋壳顶端，同样出现了细微的裂纹！更加密集、更加有力的啄击声，如同初春解冻的冰凌撞击，在死寂的窑洞里此起彼伏地响起！ “笃笃笃！” “笃笃笃！” 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有力！蛋壳上的裂纹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扩大！ 终于！ “咔嚓！” 一声极其微弱、却如同惊雷般炸响的脆音！ 第一枚蛋壳的顶端，被一只湿漉漉、嫩黄色、带着尖锐小喙的……小脑袋……极其顽强地……顶开了一个破洞！ “叽——！” 一声极其细微、却充满了无限生机的、如同天籁般的雏鸣，猛地从那湿漉漉的小脑袋里……挤了出来！ 紧接着！ “咔嚓！咔嚓！” “叽叽！叽叽！” 第二枚！第三枚蛋壳相继破裂！ 三颗湿漉漉、嫩黄色、绒毛紧贴在身上、眼睛尚未完全睁开、却拼命仰着小脑袋、发出细弱却无比顽强鸣叫的……小生命，极其艰难地……从破碎的蛋壳中挣扎而出！ 它们抖动着湿漉漉的小身体，细嫩的爪子踩在枯黄的草茎上，跌跌撞撞，发出细弱却充满力量的“叽叽”声。嫩黄色的小喙微微张开，带着一种源自本能的、对温暖和食物的巨大渴求！ 活了！ 都活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李青禾早已冻结成冰的胸腔深处轰然爆发！冲击波瞬间席卷了她残破的躯体！她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开的嘶鸣！深陷的眼窝里一片赤红！巨大的酸楚混合着滔天的狂喜，如同熔岩般汹涌澎湃！ 她不再嘶吼。布满血丝的眼睛失焦地望着巢穴中那三团嫩黄色、跌跌撞撞、叽叽鸣叫的小生命。一股混杂着无边酸楚、滔天狂喜和一种近乎卑微的、对生命本身巨大韧性的……无边震撼，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吞没！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弯下早已佝偻的腰背。溃烂的左手因为巨大的颤抖和虔诚而悬在半空，竟不敢落下。最终，那只溃烂稍轻、却同样布满血痂和冻疮裂口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小心翼翼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探向巢穴中一只离她最近、刚刚抖落身上蛋液、绒毛蓬松起一丝、嫩黄如同初绽迎春的……雏鸡！ 捧！ 极其轻柔地、如同捧起一团跳动的阳光、一捧初融的雪水、一个易碎的梦境……极其珍重地……将那只温热、柔软、带着绒毛独特触感和生命气息的……小生命……捧在了枯槁的掌心！ 暖！ 那团小小的、温热的、如同火焰般跳动的生命，瞬间灼烫了她冰冷溃烂的掌心！一股强大而陌生的暖流，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她枯槁的手臂，瞬间冲垮了腹腔深处那团冰冷的灼痛，席卷了她早已冻结的四肢百骸！ 她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深陷的眼窝里，那赤红的光芒剧烈地闪烁着，最终化为一种被彻底点亮的、近乎神圣的温柔！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捧着温热生命的枯槁左手…… 极其轻柔地、如同捧起世间最珍贵的瑰宝……将掌心那团嫩黄温热的小生命……极其缓慢地……贴在了自己枯槁、冰冷、布满污秽脓痂和烫伤疤痕的……脸颊上！ 温热的绒毛，带着雏鸟特有的柔软和微痒，轻轻摩挲着她冰冷粗糙的皮肤。 细弱的“叽叽”声，带着生命的震颤，清晰地传入她的耳膜。 那团小小的、跳动的温暖，如同最温柔的火焰，瞬间驱散了脸颊的冰冷，也仿佛驱散了她灵魂深处积年的寒霜！ “嗬……嗬嗬嗬……” 一阵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漏尽最后一口气、却又蕴含着无边震撼与巨大酸涩的嘶鸣声，从李青禾剧烈颤抖的胸腔深处爆发出来！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被巨大暖流冲垮堤坝的哽咽。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失焦地望着掌心那团紧贴着自己脸颊的、嫩黄温热的小生命。干裂起皮、布满烫伤疤痕和水泡的嘴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翕动着。 一个混合着污秽、血丝、脓痂和滚烫泪水的……极其古怪、却又无比温柔的弧度，如同冻土深处艰难拱出的、沐浴着第一缕春阳的新芽，极其缓慢地……在她枯槁的、沾满泪水的脸上……绽开！ 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朽木、却带着巨大震撼和一种令人心头发酸的温柔的声音，艰难地从她堵塞着血沫和泪水的喉咙里挤出，每一个字都如同滚烫的泪珠，狠狠砸在雏鸡嫩黄的绒毛上： “往后……” 她的声音陡然轻柔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无边满足的颤抖： “……有蛋吃了…” “有蛋吃了…” 这嘶哑破碎的宣告，裹挟着滔天的酸楚与卑微的狂喜，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在弥漫着雏鸡细弱鸣叫和生命暖意的窑洞里轰然炸响！震得顶棚悬梁的蛛网都瑟瑟发抖！ 寒风依旧呜咽着掠过破窗洞。 巢穴中，另外两只嫩黄的雏鸡跌跌撞撞，发出细弱的“叽叽”声。 而那个枯槁身影的脸颊上，紧贴着那团嫩黄的温暖，凝固着那个混合着血泪与新生、古怪而震撼的温柔笑容。 掌心传来的温热跳动，如同初春的第一声惊雷，在她早已荒芜的心田上……炸开了通往暖春的……第一道裂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