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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如同冰冷的淤泥，淹没了塘东工坊。晾晒场上，那十匹价值不菲的麻棉混纺布，如今已彻底化为触之即碎的朽烂之物，散发着刺鼻的火油与腐败混合的怪味。剩余的九十匹未浸油的布匹堆在一旁，仿佛也在无声地嘲笑着之前的雄心。 违约罚金、延误军需的罪名、工坊的信誉、投入的巨大成本……每一桩都如同巨石，压在李青禾心头，让她枯槁的身形更显佝偻。张寡妇、周管事等人围在一旁，面无人色，几个胆小的妇人已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工棚里震耳欲聋的织机声，此刻也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每一声轰鸣都在加速着工坊的崩塌。 “完了……全完了……”张寡妇瘫坐在地，喃喃自语。 李青禾深陷的眼窝空洞地望着那堆朽布，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传来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冰冷。她知道自己跌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那特制的火油，那所谓的军规，都是早已备好的毒饵。周娘子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她不敢深想。 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如何从这绝境中挣出一线生机。 浸火油的路，已被彻底证明是死路。军规要求防火，这关必须过。否则，即便躲过此次违约，工坊也再难接任何与军字沾边的生意。 防火……除了火油，还能有何法 李青禾猛地转身，踉跄着冲回那间作为她歇息和存放杂物的小棚。棚内一角，堆着她视若珍宝的几本旧书。其中那部纸张泛黄、边角卷起的《天工开物》，她已翻阅过无数次，寻找沤麻、纺纱、织布的技艺。 此刻，她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再次扑到那堆书前，颤抖着手抽出《天工开物》，就着棚口透入的微光，发疯般地快速翻阅。目光扫过一页页描绘着各种工艺的插图和文字，心中不断呐喊：防火！防火！除了火油，定有其他法子！ 汗水从她额角滑落，滴在泛黄的书页上。手指因焦急而有些僵硬，几乎要撕破脆弱的纸页。 《乃服》、《彰施》、《粹精》……一页页翻过，却找不到任何关于布匹防火的记载。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一次次明灭。 就在她几乎要彻底绝望之时，指尖翻过一页，目光无意间扫到《杀青》篇中，提及造纸时添加某些药物以防虫蠹。心念微动，正要掠过，旁边一行小字注释却猛地攫住了她的视线！ 那注释提及：“又，染家亦用明矾、绿矾等物为媒染剂，固色之余，亦可略增织物之拒火性，然效微，多不专用。” 明矾固色拒火性！ 虽然只是“略增”、“效微”、“不专用”寥寥数字，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李青禾脑中混沌的迷雾！ 明矾！她认识此物！乡间鞣制皮革、澄清饮水，有时会用到它，价格不贵，药铺便能买到。它竟还能固色，甚至……略增拒火性 一个疯狂的想法瞬间在她脑中成型：既然火油浸泡是毁灭，那如果用矾水来处理呢哪怕只是“略增”拒火性，或许……或许就能满足那军规的要求至少，值得一试！ “快！快去县里药铺，买明矾！有多少买多少！”李青禾猛地抬起头，嘶哑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破裂，对吓呆在门口的周管事喊道。 周管事被她眼中骤然燃起的骇人光芒惊到，愣了一瞬，才连滚爬爬地跑去安排。 明矾很快被买回，是几大块透明无色的结晶。 李青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依着《天工开物》中提及媒染剂比例的模糊印象，又结合自己有限的经验，小心翼翼地将明矾块捣碎，用热水化开，调制成一盆浓度适中的矾水。 然后，她取来一小块未浸火的麻棉混纺布边角料，深吸一口气，将其完全浸入尚温的矾水中。浸泡了约一刻钟，取出，拧干，晾在通风处。 等待的时间，无比煎熬。工坊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那块小小的布片上。织机不知何时也停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工坊。 布片渐渐干透，颜色似乎比之前略微发硬发白了一些，摸上去手感也稍显硬挺。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李青禾取来油灯，颤抖着手，将火苗凑近布片的一角。 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火苗舔舐着布片。一秒，两秒……预想中的迅速燃烧并未出现！那布角只是被熏得微微发黑、卷曲，竟顽强地抵抗着火焰的侵蚀！直到李青禾将火苗持续灼烧了数息，那布角才极其缓慢地、不情愿地冒起一缕细微的青烟，缓缓燃烧起来，但速度远慢于寻常布匹！ 有效！真的有效！ 虽然达不到完全不燃的神奇效果，但这显着的阻燃性，已远超那“略增”的描述！或许是因为这麻棉混纺的基底本身就有一定阻燃性，再经矾水处理，效果叠加 “再试！用大块布试！用不同的浓度试！”李青禾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眼中重新燃起炽热的光芒。 试验迅速扩大。不同浓度的矾水，不同浸泡时间，一批批布片被处理、晾干、投入火中测试。 最终，他们找到了一个最佳方案：用特定浓度的明矾水，将布匹煮沸浸泡小半个时辰，取出拧干晾透。如此处理过的麻棉布，颜色更加牢固（意外之喜），手感虽略硬，但仍在可接受范围内，最关键的是——其阻燃性得到了极大的提升！遇火不易燃，即使点燃后燃烧速度也极为缓慢，且离火即熄！ 这效果，足以满足那军规的“防火”要求！甚至可能更好！ 绝处逢生！ 当李青禾将一块经过最佳工艺处理、足有半匹大的布匹在众人面前再次进行防火测试时，整个工坊沸腾了！妇人们破涕为笑，相互拥抱，仿佛从地狱边缘爬回了人间。 李青禾立刻下令：连夜支起大锅，调制矾水，将其余九十匹布全部进行矾水处理！又派人紧急去收购更多明矾和麻棉原料，日夜赶工织造新布。 三日不眠不休的忙碌。当周娘子再次心怀鬼胎、假意前来“关心”进度时，看到的不是预想中的愁云惨淡和朽布遍地，而是工棚外晾晒的一匹匹颜色略显沉着、质地似乎更加挺括的布匹，以及李青禾那双虽然布满血丝却沉静如水的眼睛。 “周掌柜来得正好。”李青禾嘶哑开口，指向那些布匹，“军布已按规矩处理完毕，还请验货。” 周娘子狐疑地上前，摸了摸布匹，手感似乎有些不同，但她更关心的是防火测试。她示意伙计取来火折子。 李青禾亲自剪下一块布条。火苗再次蹿起。 这一次，布条的表现比之前试验时更加完美——几乎难以点燃，持续灼烧下也只是缓慢炭化，绝无烈焰奔腾之象！ 周娘子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块在火苗下“顽强”存活的布条，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精心设计的陷阱，非但没有困死对方，反而……反而让对方炼出了真正的防火布 这……这怎么可能！那特制火油是军需官特意交代的……怎会…… 李青禾平静地熄灭火苗，将烧焦一角的布条递到她面前：“周掌柜，可还符合军规要求” 周娘子脸色青白交错，半晌，猛地抚掌，挤出极其夸张惊喜的笑容：“符合！太符合了！李娘子真乃神人也！绝处逢生！真是绝处逢生啊！我这就安排车辆，全部拉走！定金尾款立刻结清！” 她几乎是语无伦次，眼神躲闪，不敢与李青禾对视，匆匆吩咐伙计装车，结算银钱，便几乎是落荒而逃。 望着周记布庄车队远去的烟尘，李青禾挺直的脊背才微微松弛下来，深陷的眼窝里，却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与冰冷的了然。 塘埂方向。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唯有风吹过苇丛的沙沙声。 但在他方才站立之处，泥地上似乎留下了两个极浅极浅、几乎被风吹平的字迹： “……矾——……” “…——定——…” 字迹旁，还有一点极微小的、闪着光的明矾结晶碎屑，悄然渗入泥土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