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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记布庄的车马载着那九十匹经矾水煮炼的“火布”离去后，东塘工坊并未迎来预期的平静。反而陷入一种更深的、焦灼的等待之中。那军曹验货的一关，才是真正的鬼门关。周娘子虽仓皇离去，但她背后那军需官的意志，才是决定工坊生死的关键。 李青禾下令工坊暂缓扩大生产，只维持基本运转，所有人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织机的轰鸣声似乎都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带着一丝沉闷的忐忑。 第三日午后，日头最毒的时候。塘东荒地的尽头，骤然响起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敲碎了沉闷的空气。尘土飞扬中，数骑快马疾驰而来，马上骑士皆着号褂，腰佩短刀，神情精悍，为首一人，身材尤其魁梧，面色黝黑，一道刀疤从眉骨划至下颌，更添几分凶戾之气。正是县里驻军的一位军曹。 马蹄声在工棚外骤然勒停，溅起一片尘土。那军曹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鹰隼般的目光一扫，便锁定了闻声从工棚中走出的李青禾。 “谁是主事的”军曹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身后几名兵士散开，手按刀柄，隐隐将工坊出入口堵住。 “民妇便是。”李青禾上前一步，枯槁的身影在对方魁梧的身形对比下，更显单薄，但深陷的眼窝里却是一片沉静。 军曹上下打量她几眼，似乎有些意外主事者竟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妇人，但他显然无意废话，直接一摆手：“某奉命验收军布！便是你坊所供那能防火的麻棉布” “正是。” “取一匹来！”军曹命令道，语气硬邦邦，不带丝毫感情。 周管事赶紧让人从棚内抱出一匹早已准备好的布匹。军曹也不接手，只对身后一名兵士努了努嘴。 那兵士上前，唰地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极其利落地割开捆布的麻绳，抓住布匹一端，猛地一抖！ 整匹布哗啦一声展开，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经过矾水处理后的、略显沉着硬挺的质感。 军曹眯着眼，伸出粗糙的手指，捏住布匹一角，用力捻了捻，又凑到鼻尖嗅了嗅，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没有预想中的火油味。 “点火！”他不再检查，直接后退一步，厉声喝道。 另一名兵士早已准备好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闻言立刻上前，毫不犹豫地便将那跳跃的火焰，直接摁在了展开的布匹正中央！ 所有工坊的人心都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张寡妇甚至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布面！ 然而，预想中的猛烈燃烧并未发生！ 那布匹与火焰接触之处，只是迅速变得焦黑、碳化，却顽固地抗拒着成为燎原之火的燃料！火焰努力地想向四周蔓延，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推进得极其缓慢、艰难！只有被火把持续灼烧的核心区域在缓慢地焦化凹陷，发出一种轻微的、如同炙烤毛发般的嗤嗤声，冒起一股股带着怪异气味的青烟，却丝毫不见明火奔腾！ 军曹那双凶戾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他死死盯着那在火焰下“挣扎”却坚持不燃的布匹，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神色！ 他猛地劈手夺过兵士手中的火把，亲自上前，将火焰更猛烈、更集中地灼烧布匹的同一位置！ 时间一点点过去。布匹被灼烧处已然焦黑一片，甚至出现了破洞，但燃烧的范围，依旧被严格限制在火把直接灼烧的那一小块区域！周围的布料完好无损！ 这阻燃效果，远比军中原先用的、那种浸了厚重桐油、易燃且气味呛人的所谓防火布，不知强出多少倍！ 军曹脸上的震惊逐渐化为一种狂喜和贪婪！他猛地撤回火把，抬脚狠狠踩熄布匹上那一点点试图复燃的焦黑边缘。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布匹上袅袅升起的青烟，和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 军曹俯身，用手直接触摸那焦黑破损的边缘，又用力撕扯了一下周围未被灼烧的布料——依旧坚韧！ “好！好！好！”军曹猛地直起身，连说三个“好”字，声如洪钟，脸上的刀疤都因激动而微微发红，“他娘的！这才是真能防火的布！” 他猛地转向李青禾，之前的凶戾之气竟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灼热的目光：“这布！你们工坊能量产多少时日能出一批” 李青禾心下一松，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嘶哑答道：“回军爷，能量产。如今工坊初试，约莫十日可出布五十匹。若原料充足，人手增加，还可更快。” “五十匹不够！远远不够！”军曹大手一挥，语气斩钉截铁，“从下月起，每月需供一百匹！不！一百五十匹！必须足量！保质！” 他话音未落，竟直接从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看也不看，劈手就扔向李青禾！ 李青禾下意识接住，那钱袋入手沉重无比，里面显然是硬邦邦的官银锭子！ “这是定金！剩下的，交货时按契结算！”军曹声若雷霆，盯着李青禾，眼神锐利如刀，“某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人手不够就招！原料不够就买！每月一百五十匹，必须如期如数交付！布质需与今日所见无异！若敢延误……” 他猛地顿住，冷哼一声，手按刀柄，目光扫过整个工坊，那未尽的威胁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每个人的脖颈：“军法无情！延误军需者——斩！” 一个“斩”字出口，带着血腥的杀气，让所有工坊的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扔下这句话，军曹不再多言，翻身上马，喝令一声，带着几名兵士，如同来时一般，卷起一阵尘土，疾驰而去。 只留下工坊众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冷汗，呆立当场。 死寂之后，是劫后余生般的剧烈喘息和难以抑制的狂喜！ 成功了！火布通过了最严苛的检验！不仅通过了，还拿到了长期巨额订单和沉甸甸的定金！ 但狂喜之中，那“月供百五十匹”的巨额数量和“敢误期斩”的冰冷威胁，又如同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李青禾紧紧攥着那袋沉甸甸的、硌手的银锭，指节泛白。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无比沉重的压力和责任。 塘埂方向。 夕阳将马蹄扬起的尘土染成金色。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在远处， 仿佛一直注视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验货过程。 他看到了火把的灼烧。 看到了布匹的坚持。 看到了军曹的震惊与狂喜。 也看到了那袋被扔出的、沉甸甸的定金和随之而来的、更沉甸甸的军令。 枯槁的嘴唇紧紧抿着。 良久。 那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到几乎被风声淹没的声音， 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吐出： “……火——……” 声音里仿佛也带着灼烧后的焦灼。 “…——验——…” “…——契——…” 下颌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洞悉了福祸相倚的沉重， 向下一点。 “…——实——！” “火验契实——！！！” 声音落下。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在夕阳下仿佛被镀上一层血光的工坊。 转身。 步履沉缓如山。 消失在暮色里。 工棚内， 织机的轰鸣声再次响起， 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急促、更加沉重， 仿佛在敲打着—— ……生——死——……节——……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