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麦穗扬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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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滩地的风，裹挟着初春沉淀的泥腥、碎瓷的粉尘，还有……一股崭新而磅礴的、混合着菠菜畦浓翠汁液的青涩、石圈内新雏鸡粪的微臊与雏鸡绒毛日渐蓬松的暖意。这气息如同初涨的潮水，带着不容置疑的蛮力，冲刷着窑洞里残留的血腥、卤干的深沉焦香与“石干”的苦涩余韵。然而，在这片被反复耕耘、浸透血泪的“窑工坟场”上空，一股更加宏大、更加沉默、更加不容忽视的力量，正以席卷之势，宣告着它的存在。 麦！ 那片曾被鸟喙疯狂啄食、被风雪反复捶打、最终在脓血浸润的坑穴里侥幸存活的麦田！ 李青禾佝偻着背，枯槁的身影凝固在田埂上，如同被钉入大地的朽木桩。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深陷的眼窝里，那长久被绝望、怨毒、恐惧冰封的硬核，此刻竟被一股无声的洪流狠狠冲刷，剧烈地……震颤着！ 不再是刺破雪层的、倔强却孤立的翠色针芒！ 不再是疏落伶仃、在寒风中瑟缩的几茎细苗！ 是浪！ 一片翻滚的、汹涌的、深沉的……绿浪！ 墨绿！浓稠如泼洒的油彩！那是饱吸了冻土深处鱼骨残骸与粪秽之力、被初春微暖地气彻底唤醒后的、属于生命的厚重底色！无数的麦秆，早已挣脱了幼时的纤细脆弱，如同被无形巨手从大地深处狠狠拔起！茎秆粗壮如小儿拇指，节节分明，裹着一层坚韧的、带着蜡质光泽的深绿叶鞘，笔直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高！ 齐膝深了！ 每一株都沉默地挺立着，带着一种被苦难反复捶打后淬炼出的、近乎金属般的坚韧质感！ 风过！ 凛冽的春风不再是摧残的鞭子，而是鼓荡生命之帆的无形巨手！它掠过河滩地，掠过碎瓷堆，最终……狠狠地撞入这片沉默的墨绿海洋！ “簌——簌簌——！” “唰——唰唰——！” 不是风声的呜咽！ 是无数坚韧茎秆在风中彼此摩擦、碰撞、摇曳发出的、如同潮水拍岸般的……宏大低鸣！是无数宽厚狭长的叶片在气流中剧烈震颤、翻卷、舒展开合发出的、如同亿万片细碎玉片相互叩击的……连绵清响！ 浪！ 真正的绿浪！ 墨绿色的浪涛，以田垄为岸，在凛冽的春风中汹涌起伏！前赴后继！时而低伏，如同巨兽匍匐蓄力；时而昂起，如同万千绿色长矛直刺苍穹！每一次起伏，都伴随着更加宏大、更加密集的“簌簌”、“唰唰”之声！这声音不再是微弱的挣扎，而是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大地的脉搏！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巨大的震撼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席卷了她残破的躯体！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深陷的眼窝里一片赤红！那长久被苦难冰封的听觉，仿佛被这宏大的生命潮音彻底冲垮了堤坝！风声、碎瓷的呜咽、窑洞内雏鸡细弱的“叽叽”……所有声响都瞬间远去、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无边无际、汹涌澎湃的……绿浪轰鸣！ “簌簌——唰唰——！” “簌簌——唰唰——！” 这声音，如同无数根坚韧的琴弦，被无形的手指疯狂拨动！又如同沉睡千年的地脉，在初春的召唤下轰然苏醒，发出沉闷而有力的搏动！它霸道地钻进她的耳朵，撞击着她的耳膜，顺着枯槁的骨骼疯狂地传导！震得她胸腔深处那团冰冷的灼痛都似乎在这宏大的律动中……暂时麻痹！ 她不再只是“看”着麦田。 她是被这宏大的“声浪”……彻底淹没了！ 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神经，都被这来自大地深处的生命轰鸣……强行灌注！ 站不住了！ 巨大的声波冲击和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被强行点亮的眩晕感，让她枯槁的身体猛地一晃！她极其艰难地、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踉跄着向后跌退一步，重重地跌坐在冰冷坚硬的田埂上！ 泥浆的冰冷透过单薄的破衣瞬间刺入骨髓！可她浑然不觉！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翻滚的墨绿海洋！耳朵，那对早已被苦难磨砺得近乎麻木的耳朵，此刻却如同最贪婪的海绵，疯狂地汲取、吞噬着那无边的“簌簌”与“唰唰”！ 听！ 用力听！ 腰背弓起，肩膀耸动！溃烂的右肩伤口在剧烈的喘息下疯狂抽搐，脓血渗出！但她不管！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近乎迷醉的专注！她只是贪婪地、用整个残破的身体……聆听着！ 这“簌簌”声里……她仿佛听到了茎秆内部，无数细胞在疯狂分裂、膨胀、挤压，将坚韧的纤维一层层加厚，将生命的汁液源源不断地泵向顶端时……发出的细微爆裂与奔流之声！ 这“唰唰”声里……她仿佛听到了宽厚的叶片在贪婪地吮吸着稀薄的日头，将光与风粗暴地撕扯、揉碎，转化成支撑这冲天绿意的……无声呐喊！ 拔节！ 这就是拔节！ 无数沉默的生命，在冻土的禁锢被打破后，正以最狂暴、最蛮横的姿态……撕裂阻碍！向上！向上！向着天空！抢夺生存的空间与光芒！ “嗬……嗬嗬嗬……” 一阵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开的嘶鸣，从李青禾剧烈颤抖的胸腔深处挤出。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却奇异地融入了那宏大的“簌簌”与“唰唰”声中，如同微不足道的和声。 她不再嘶鸣。布满血丝的眼睛失焦地望着那片翻滚的墨绿。巨大的酸楚混合着滔天的狂喜，如同熔岩般在胸腔里奔涌，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后仰倒，枯槁的脊背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田埂上！ 躺倒！ 不再挣扎！ 不再挺直！ 任由那冰冷坚硬的泥土硌着溃烂流脓的肩背！任由那凛冽的春风割着枯槁的脸颊！ 她只是……彻底地……将自己摊开！ 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将残破的躯壳奉献给这片轰鸣的土地！ 耳朵紧贴着冰冷潮湿的田埂！ 让那来自大地深处、经由无数麦秆茎叶放大传递的、磅礴无边的生命潮音……毫无阻碍地……轰入她的骨髓！震动着她的灵魂！ “簌簌——唰唰——！” “簌簌——唰唰——！”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如同万千绿色的战鼓在耳边疯狂擂响！如同无边的春潮将她彻底吞没！在这宏大的、永不停歇的生命轰鸣中，腹腔深处那冰冷的灼痛、肩头那持续撕裂的锐痛、掌心那纵横交错的伤口……所有的苦难，仿佛都被这无边的声浪……暂时地……冲散了、淹没了…… 眼皮越来越沉…… 视野里翻滚的墨绿浪涛渐渐模糊、旋转…… 耳畔那震耳欲聋的“簌簌”、“唰唰”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如同催眠的魔咒，变得更加宏大、更加悠远……如同来自远古的摇篮曲……将她残破的意识……一点点……拖向深沉的黑暗…… 睡。 在这轰鸣的大地上……睡去。 在这拔节的声浪里……入梦。 寒风依旧呜咽着掠过河滩地，卷起碎瓷的粉尘。 田埂上，那个枯槁如鬼的身影，摊开在冰冷的泥浆里，沾满泥污和血痂的脸颊紧贴着大地。 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 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闭合。 干裂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扯开一个混合着泥污、血丝和巨大疲惫的……极其古怪的弧度。 而她的耳畔，那无边无际、汹涌澎湃的麦浪拔节之声，如同大地的血脉搏动，依旧在死寂的河滩地上空……永恒地轰鸣、回荡。 “簌簌——唰唰——” “簌簌——唰唰——” …… 这声音，穿透冰冷的田埂，穿透枯槁的躯壳，穿透深沉的梦境……在她荒芜的心田上，一遍遍……刻下通往金秋的……第一道……惊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