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粪暖融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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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洞前的空地上，那堆黑褐色、散发着浓烈臊臭的混合物，早已不复当初胡乱堆砌的模样。它被反复践踏、踩碾、揉搓，如同一块巨大而肮脏的面团，在朔风里沉默地发酵。李青禾枯槁的身影蜷缩在窑洞冰冷的门槛内，裹着那件袖口被撕扯得更破的旧袄，膝盖上那块粗缝的兔皮补丁僵硬冰冷。溃烂的双手深深缩进破袖筒，只露出一点沾满黑褐色污垢的指尖。深陷的眼窝里，那点被执拗点燃的火焰，在巨大的疲惫和持续袭来的寒凉中，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 一夜朔风呜咽，卷着碎瓷的粉尘，在河滩地上空尖啸。黎明前最冷的时刻，惨淡的星光下，那堆污秽的粪堆表面，竟悄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闪着幽蓝寒光的……霜晶。白霜如同死亡的触须，贪婪地汲取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热力，将那堆承载着唯一希望的混合物，冻得更加僵硬、死寂。 李青禾枯槁的头颅埋在膝盖里，身体在破袄下微微颤抖。膝盖上兔皮那点微弱的暖意，早已被深重的寒气吞噬殆尽。深陷的眼窝里一片空茫的麻木。踏粪……热腐……倍蓰……那如同灯塔般照亮绝望的字句，此刻在彻骨的寒冷和死寂面前，仿佛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变得遥远而虚幻。 就在意识即将再次沉入冰封的深渊时—— 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奇异生机的……“滋滋”声，如同地底最深处传来的呓语，极其艰难地……穿透了凝滞的寒气，钻入了她近乎麻木的耳膜！ 什么 她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深埋在膝盖里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巨大的惊疑和一丝来不及捕捉的悸动，死死地钉向窑洞外那堆死寂的、覆着白霜的粪堆！ 起初，什么也没有。 只有朔风卷过霜面的呜咽。 紧接着！ 一缕！ 极其纤细、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浑浊水汽的……白雾！ 如同初生婴儿极其微弱的呼吸，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顽强地……从那堆黑褐色混合物冻结的缝隙深处……袅袅地……升腾起来！ “滋滋……” 那微弱的声响似乎更清晰了一丝！ 白雾！不是水汽凝结的冷雾！ 它带着一种……温热的质感！一种……属于生命缓慢苏醒的……暖意！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巨大的惊愕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窒息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她冻僵的四肢百骸！她一步一挪，踉跄着扑到窑洞口！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堆粪堆！ 看！ 用力看！ “滋滋……滋滋滋……” 声音不再是呓语，而是……低鸣！ 越来越多的、纤细而浑浊的白雾，如同无数条苏醒的、带着体温的小蛇，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执着地……从粪堆内部更深、更温暖的地方钻出！它们扭动着、升腾着，汇聚成一股股更加明显、更加浓郁的……白色烟柱！ “滋滋滋——” 声音汇聚，如同地底有亿万微小的生命在同时……呼吸！ 白雾升腾！越来越浓！越来越急！ 它们不再是纤细的丝缕，而是翻滚的、带着浓烈发酵臊臭和泥土腥气的……白色云团！霸道地冲散了粪堆表面那层幽蓝的死寂霜晶！如同滚烫的烙铁熨过冰冷的玻璃！ 融！ 霜晶在肉眼可见地……消融！ 那些覆盖在粪堆表面、闪着寒光的白色粉末，在温热白雾的包裹下，如同遇到烈火的残雪，迅速地变软、塌陷、化作一颗颗细小的、浑浊的水珠！水珠滚落，在粪堆表面冲刷出一道道蜿蜒的、泥泞的痕迹！ “滋滋滋——” 白雾翻滚蒸腾的声音！ 霜晶消融化作水滴的“滴答”声！ 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低沉而宏大的……交响！这声音不再微弱，它霸道地压过了朔风的呜咽，在死寂的河滩地上空回荡、轰鸣！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冲击，剧烈地晃动着！巨大的声浪和眼前这不可思议的景象，如同狂暴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心田上冻结的坚冰！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死寂的空茫被彻底撕裂！一种被巨大震撼和劫后狂喜点燃的、近乎眩晕的光芒，在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疯狂燃烧！ 她一步一挪，踉跄着扑到那堆翻滚着白雾的粪堆前！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臊臭和发酵的温热气息，如同实质的墙壁，狠狠撞在她的脸上！可她浑然不觉！ 蹲！ 不是跪！是极其急切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蹲了下去！ 溃烂的双手不顾一切地从破袖筒里伸出！带着冻疮裂口和未愈的溃烂，带着黑褐色的污垢，极其粗暴地、却又带着难以形容的小心……猛地插进了那堆翻滚着白雾、表层泥泞湿滑的……混合物深处！ 探！ 指骨！掌心的烂肉！不顾一切地……向更深、更温暖的地方……探索！ 冰冷！ 最初是刺骨的、带着湿泥粘腻的冰冷！ 紧接着！ 一股汹涌的、持续不断的、带着惊人热度的……暖流！如同沉睡的地火突然苏醒，瞬间包裹住了她深入其中的手指和掌骨！ 烫！ 不是火焰的灼烧！ 是一种……浑厚的、带着潮湿水汽的、如同母亲羊水般……包容而强大的……温热！这温热霸道地穿透了她溃烂的皮肉，直抵麻木的指骨深处！带来一阵阵强烈的、令人心悸的……酸麻！ 找到了！ 热源！ 她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巨大的电流贯穿！深陷的眼窝里那燃烧的光芒瞬间爆裂！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在她残破的胸腔里奔涌！她不再满足于手指的感知！溃烂的右手更加用力地向下探索！不顾污泥和粪渣灌入溃烂的创口！不顾那滚烫的温热带来的刺痛！ 更深！ 再深一点！ 终于！她的指尖触碰到了粪堆更核心的部位！ 那里！不再是温热的泥浆！ 是……一种更加粘稠、更加滚烫、如同熔融蜡油般……柔软而炽热的……泥膏！温度更高！如同一个小小的、燃烧着的地核！ “嗬……嗬嗬……” 一阵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开的嘶鸣，从她剧烈颤抖的胸腔深处挤出。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巨大的喘息，却奇异地融入了那宏大的“滋滋”声浪里。 她不再嘶鸣。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深陷在污泥中的手臂。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爆裂的光芒剧烈地跳动着，最终化为一种近乎纯粹的、被巨大热力点亮的……狂喜！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将沾满滚烫污泥和黑褐色粪渣的右手，从粪堆深处拔了出来。 污泥粘稠，顺着她枯槁的手指、溃烂的掌心、手臂，缓缓地向下流淌、滴落。每一滴都散发着浓烈的臊臭和……滚烫的生命气息。 她不再看那污泥。 布满血丝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抬起。 目光，越过窑洞前这片蒸腾着白雾、融化着霜晶的粪堆，死死地钉向远处那片在晨光熹微中、依旧沉默矗立的、劫后余生的……麦田残骸。 寒风依旧呜咽。 麦田死寂。 但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冻土的冰冷，穿透了残秆的绝望，看到了更深、更远的地方。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狂喜的光芒渐渐沉淀下去。 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如同脚下这堆发酵粪土般……蕴含着无穷力量的……确信！ 干裂起皮、沾着污泥和粪渣的嘴唇，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 然后。 一个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带着浓重泥腥气息的……嘶哑声音，裹挟着脚下粪堆蒸腾白雾的暖意，极其艰难地……从她堵塞着血沫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开春……” 声音顿了顿，深陷的眼窝里，那沉淀下去的光芒如同投入火堆的干柴，猛地……跳跃了一下！ “……地……” 她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扯！ “……就……” 那牵扯的弧度越来越大，牵扯着干裂的唇皮，露出枯黄的牙齿。混合着污泥、脓血和巨大疲惫的脸上，一个极其古怪、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冻土深处挣扎而出的第一缕春芽……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顽强地……绽放开来！ “……热了。” “开春地就热了。” 这嘶哑的、带着泥腥味的低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粪堆蒸腾的“滋滋”白雾和融霜的“滴答”声中，微弱地漾开。 远处，惨白的日头终于艰难地刺破了灰蒙蒙的云层。 一缕稀薄却锐利的晨光，如同冰冷的刀刃，斜斜地劈在窑洞前这片翻滚着白雾、融化着霜晶的粪堆之上。 也劈在了李青禾枯槁的脸上。 照亮了她嘴角那个混合着污泥、脓血和巨大疲惫的……笑容。 那笑容，在浓烈的臊臭和蒸腾的白雾中，僵硬，古怪，沾满污秽。 却又带着一种足以……融尽河滩地万年寒霜的……微弱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