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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的晨光,惨白如纸,吝啬地涂抹在河滩地的冻土上。风,依旧刮骨,卷着碎瓷冰碴和昨夜未熄的流言蜚语。李青禾枯槁的身影钉在土窑口,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一层比窑壁更冷的死寂。溃烂的右手裹着厚厚蜡壳,烙印绳纹的灼痕在每一次晨风穿过破衣时闷闷地烧着。眼前,是那口架在几块冻硬泥坯上、被烟火熏得黢黑的破铁锅。锅里,翻滚着稀薄的、几乎照得见人影的糙米汤水,几片枯黄的菜叶在浑浊的汤面上沉浮,散发出微弱的、带着焦糊味的……活命气息。 粥。 吊命的粥。 也是……悬在头顶的……另一道催命符! 她枯槁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塘埂方向。那里,几道鬼祟的身影缩在枯死的芦苇丛后,浑浊的眼睛如同窥伺腐肉的鬣狗,死死盯着窑口这口冒烟的破锅,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看见没真支上锅了!” “哼!装什么善人!蜡裹血指纺出来的纱,换的这点米,够几个人塞牙缝” “就是!张寡妇那丫头吃棉的事儿,谁不知道她那窑里纺出来的纱,指不定都沾着娃的唾沫星子,带着瘟气!谁敢碰” “收留克夫克子的扫把星,还带个吃棉的丫头片子……等着吧!她那点米缸,早晚被吃空!连带整个河滩地都要倒血霉!” “……克命田招瘟鬼!沾手就招灾!躲远点!躲远点!” 那恶毒的窃窃私语,如同无形的冰针,穿透寒风,狠狠扎在冻僵的神经上!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死寂瞬间被巨大的冰冷屈辱刺穿!蜡壳包裹的右手极其僵硬地攥紧,龟裂的缝隙中,暗红的脓血无声渗出,滴落在脚下的冻土上,留下一个个微小的、刺目的暗红圆点。 就在这时—— “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巨大怯懦和迟疑的……脚步声! 猝然……从塘埂下……靠近土窑的……小径传来! 张寡妇! 枯黄干瘦的脸颊被寒风割裂,浑浊的眼睛肿得只剩两条细缝,里面翻滚着无边的恐惧和一丝抓住救命稻草的渺茫希冀。她枯树皮般的手死死牵着一个更加瘦小的身影——女娃!深陷的眼窝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惶,青紫的小脸死死埋在母亲破旧的衣襟里,只露出半张脸,枯黄的小手死死攥着母亲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她们如同两只被寒风驱赶的鹌鹑,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每一步都踏在那些窥伺目光的刀尖上! “来……来了……”张寡妇的声音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浑浊的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枯黄的头颅几乎要埋进胸口,枯树皮般的手极其慌乱地摸索着腰间一个破旧的小布袋——里面,是昨夜熬红了眼、指腹添了数道新鲜血痕才勉强纺出的……一小团……灰扑扑、毛糙打结的……棉纱! 三两 怕是……远远不够!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如同未闻。深陷的眼窝里那片被刺穿的屈辱剧烈地翻涌着!她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弯下枯槁的腰! 拾! 溃烂的、裹着蜡壳的右手极其粗暴地抓起脚边一根早已备好的、碗口粗细、半人高的……朽木桩! 立! 枯槁的身影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要将这木桩钉进冻土的深处!更……钉进……那些窥伺目光的……心脏!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 朽木桩……极其凶狠地……被……砸进了……窑口旁……冻硬的……泥地里! 震得破铁锅里的稀粥……一阵剧烈的……晃荡! 张寡妇母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猛地一缩!女娃更是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幼兽般的惊喘,深陷的眼窝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李青禾枯槁的头颅猛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再看张寡妇,不再看女娃,不再看窑口的粥锅,而是……极其凶狠地、如同燃烧的炭块般……死死钉向了……塘埂方向……那片枯死的芦苇丛!钉向……那些窥伺的……黑影! “嗬——!!!”一声压抑了整夜的、如同火山喷发前的嘶哑咆哮,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 拾! 枯槁的左手极其粗暴地抓起地上一块边缘锐利的……焦黑木炭! 写! 溃烂的、裹着蜡壳的右手死死攥紧木炭!如同攥着烧红的烙铁!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近乎狂暴的决绝!极其凶狠地……朝着……那根刚刚立起的……朽木桩……光秃秃的……截面…… 狠狠地……划了下去! 不是写! 是……刻!是……凿!是……用尽残存的生命……在冻土上……刻下……一道……血的界碑! “嗤啦——!!!” 木炭与朽木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 焦黑的炭粉簌簌掉落! 更……混杂着……蜡壳崩裂的碎屑……和……指腹伤口再次崩裂……渗出的……暗红脓血! 每一笔! 都带着千钧之力! 每一划! 都如同刀劈斧凿! 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业火!那业火……烧向冻土!烧向寒风!更……烧向……那些……恶毒的……流言! 字! 在焦黑的木屑与暗红的血污中…… 极其艰难地…… 却又无比清晰地…… 显现出来! 纺 纱 三 两 换 一 餐 童 稚 半 碗 不 问 工 炭黑如墨!笔画如刀!力透朽木! 更……如同烧红的烙铁! 狠狠地…… 烙在了…… 这片……被寒风和流言冻结的……河滩地上! 烙在了…… 所有……窥伺的……目光之中! “念!”李青禾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破锣炸裂!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足以撕裂灵魂的威压!枯槁的手指极其凶狠地……指向木桩上那淋漓着炭粉与血污的……字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张寡妇骤然失血的枯黄脸上! “……念——!!!” 张寡妇如同被无形的巨鞭狠狠抽中!枯黄的身体猛地一颤!浑浊的眼睛因极致的恐惧而瞪得溜圆!她枯树皮般的手死死攥着那个装着不足三两棉纱的破布袋,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短促气音。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窒息!她极其艰难地、如同被掐着脖子般……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牙关: “……纺……纱……三……两……换……一……餐……”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泪混着鼻涕疯狂流淌。 “……童……稚……半……碗……不……问……工……” “够……不够!”李青禾嘶哑的声音如同铁锤,狠狠砸在最后一个“工”字上!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的业火死死钉在张寡妇手中那个干瘪的破布袋上! 张寡妇枯黄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巨大的羞耻和被当众剥光的难堪让她浑身筛糠般颤抖!她枯树皮般的手极其慌乱地、近乎痉挛地……将破布袋里那团灰扑扑、毛糙打结、分量明显不足的棉纱……掏了出来!动作带着巨大的绝望和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 “……不……不够……俺……俺只有……二两半……”声音如同蚊蚋,带着浓重的哭腔。 “添!”李青禾嘶哑的声音毫无波澜!枯槁的右手极其粗暴地探向自己腰间——那里,系着一个小得可怜、同样干瘪的旧布袋!里面,是她昨夜同样熬干心血纺出的……维系自己活命的……棉纱! 极其凶狠地! 抓起一大把! 带着她蜡壳碎屑和血汗气息的……灰白棉纱! 狠狠地! 摔在了……张寡妇脚前……冰冷肮脏的……冻土上! 份量……瞬间……被……强行……添足! “够……了”嘶哑的声音再次拔高!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探照灯,极其凶狠地……扫过……塘埂方向……那片……骤然陷入死寂的……枯死芦苇丛! 流言…… 如同被无形巨手……瞬间……扼住了……喉咙! 窑口前。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破铁锅里……稀粥翻滚的……微弱“咕嘟”声…… 和……寒风掠过木桩上……那淋漓炭黑血字时……发出的……呜咽…… 李青禾不再言语。 枯槁的身影极其缓慢地弯下腰。 溃烂的、裹着龟裂蜡壳、依旧在无声渗着脓血的右手…… 极其僵硬地…… 抓起……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 舀!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仪式感! 浑浊稀薄的米汤……混着几片枯黄菜叶……极其缓慢地……注入……粗陶碗中! 半碗! 仅……半碗! 递! 枯槁的手臂极其僵硬地伸出! 布满血丝的眼睛…… 死死地…… 钉在了…… 那个深陷眼窝里充满惊惶、死死攥着母亲衣角的…… 小小身影……之上! “喝!”嘶哑的声音如同破锣,砸碎了死寂。 女娃小小的身体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一缩!深陷的眼窝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枯黄的小手死死抓住母亲的破衣,求助般望向张寡妇。 张寡妇枯黄的脸上交织着巨大的难以置信、滔天的酸楚和一种被巨大暖流冲击的茫然!她浑浊的泪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枯树皮般的手极其僵硬地、却又无比用力地……轻轻推了推女娃颤抖的脊背,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丫……丫头……去……去喝……喝粥……” 女娃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巨大的恐惧剧烈地挣扎着。她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松开了死死攥着母亲衣角的手。枯黄的小脚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向……那个枯槁如鬼的身影……和她手中……那半碗……浑浊的……汤水…… 枯黄的小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颤抖……接过了……那个……冰冷粗糙的……粗陶碗! 碗……很沉! 半碗稀汤……在她枯瘦的手中……剧烈地……晃荡着! 映出她青紫小脸上……那双深陷眼窝里……巨大的……茫然和……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光! 她极其僵硬地低下头。 干裂起皮的嘴唇…… 极其轻微地…… 触碰到了…… 碗沿…… 那……温热的……浑浊……液体…… 吸! 不是喝! 是……如同濒死的幼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贪婪地……猛地……吸吮! “咕咚!”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吞咽声! 在死寂的窑口前…… 如同惊雷般……炸响! 塘埂上。 那片枯死的芦苇丛后…… 那些窥伺的、浑浊的眼睛…… 如同被瞬间灼伤! 极其慌乱地…… 猛地……缩了回去! 再……无声息! 流言…… 在女娃那一声微弱的吞咽中…… 在木桩上那淋漓着炭粉与血污的……冰冷界碑前…… 如同暴露在正午惨白日头下的……薄霜…… 无声地…… 消……融……了…… 李青禾枯槁的身影凝固在窑口。 深陷的眼窝里…… 那片燃烧的业火缓缓熄灭。 被那半碗稀汤…… 被那一声吞咽…… 被这死寂的塘埂…… 强行淬炼成…… 一种…… 更加坚硬…… 也更加……冰冷的…… 内核。 风,卷着几缕未燃尽的草木灰,掠过木桩上那炭黑如刀的字迹。 “童稚半碗不问工”。 那“工”字的最后一竖…… 淋漓着…… 一抹……暗红……凝固的…… 血……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