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秤权归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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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杆“公平秤”如同十位铁面无私的判官，高悬于骡马市的凉棚之下，寒光凛凛的秤星映照着每一笔交易，也震慑着每一颗试图欺瞒的心。市集的风气果然为之一清，强买强卖、缺斤短两之事几乎绝迹，连带着桥头零售市集也愈发规矩起来。南来北往的客商交口称赞，东塘“公平秤”的名声，竟随着骡马嘶鸣与车辙印记，传得比“青禾香膏”更远了些。 然而，秤是死的，人是活的。这掌管公秤、维持秩序、调解纠纷的“秤权”，该交由何人执掌，便成了新的问题。若用男子，难免与那些牙倌、马贩牵扯过甚，时日一长，恐生勾结；若用村中寻常妇人，又恐其怯懦或是见识短浅，压不住场面。 李青禾心中早已有了计较。这一日，她将周娘子、王寡妇唤至跟前，又将村中几位丈夫早逝、但为人正派、性子刚强、且因常年独自支撑家门而练就了些胆识与决断力的寡妇请了来，其中便有那曾在修路时道“挣的饼比讨的香”的王瘸子的堂嫂，人称赵三娘。 工坊院内，气氛有些肃穆。李青禾目光扫过这几位面容或沧桑或坚毅的妇人，嘶哑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骡马市的十杆公平秤，关乎市集信誉，关乎四方客商对我东塘的看法，更关乎长久生计。此权甚重，需刚正不阿、心思缜密、不畏强横之人执掌。”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赵三娘等人身上：“你等皆是苦命人，早年丧夫，独自拉扯孩儿，支撑门户，尝遍世间冷暖，也练就了筋骨胆魄。如今，我欲聘你等几人，轮流值守那公秤凉棚，专司复核斤两，调解小纠纷，遇有强横不服者，即刻报知村正或工坊。每日给予工钱三十文，另算。可能胜任” 几位寡妇闻言，皆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掌管公秤调解纠纷这……这向来是男人们，至少也是村中有头脸的族老才能插手的事情，如今竟要交给她们这些寡妇 赵三娘下意识地搓着自己粗糙皲裂的手指，有些惶惑：“娘子……俺们……俺们妇人人家，抛头露面已是不该，再去那男人堆里掌秤论理，怕是……怕是不妥，也压不住场子……” “有何不妥”李青禾打断她，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锐利，“秤星最公，不分男女。道理最硬，不论出身。你等能在那修路的苦工中挣得饭吃，如今为何不能在这凉棚下，凭公道挣得一份尊重与工钱压不住场子你等连孤苦无依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还怕几句闲言碎语、几声恫吓不成” 她的话如同重锤，敲打在几位寡妇心上。是啊，最苦的日子都过来了，如今有娘子撑腰，有公道在手，还怕什么 赵三娘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挺直了常年因劳作而微驼的背：“娘子信得过，俺就干！定叫那秤杆子，公平公平，不偏不倚！” 其余几人也纷纷应承下来，脸上焕发出一种久违的、名为“被需要”与“有价值”的光彩。 于是，东塘骡马市出现了一道前所未有的景致：凉棚之下，掌秤的、看秤的、高声报数的，皆是头裹布巾、身穿粗布袄的妇人。她们或许言语不如牙倌伶俐，气势不如马贩彪悍，但她们守着那十杆冰冷的铁秤，眼神却比秤星还要坚定。 起初，自然有那等不服气的刺头想要挑衅。一个外县来的马贩，仗着身高体壮，牵着一匹牲口过秤后，对赵三娘报出的斤两不满，口出污言，甚至作势要掀翻秤杆。 赵三娘脸色一白，却未后退，反而上前一步，枯瘦的手指死死按住秤杆，嘶声道：“这秤是官定标准，东塘立下的规矩！差一钱，我赵三娘赔你一两！你想坏规矩，除非从俺身上踏过去！”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周围早有看不惯的客商和农户围拢过来，纷纷指责那马贩。那马贩见众怒难犯，又见这寡妇如此硬气，终究悻悻然地嘟囔着按实价付了钱。 此事过后，再无人敢小觑这些“掌秤妇”。她们不仅将秤看得极准，于那交易中的细微猫腻，也渐渐摸出了门道，偶尔几句点拨，竟能让懵懂的农户免于吃亏。 这一切，自然落在了时常暗中巡视市集的周娘子眼中。她起初对李青禾任用寡妇掌秤也心存疑虑，觉得妇道人家，终究难当此任。可连日观察下来，见赵三娘等人不仅未曾出错，反而将那市集秩序维持得井井有条，甚至比以往男人们管事时更为清朗，心中不由得大为触动。 这一日傍晚，周娘子回到工坊，见李青禾正在灯下查看新送来的蚕种，忍不住感慨道：“娘子，真是神了！赵三娘她们，往日里只知埋头做活，或是与人哭诉命苦，何曾想过能有今日你看她们在凉棚下，报数清晰，处事公道，连那些滑头的牙倌见了都收敛几分！真是……真是秤平斗满，分毫不差！” 她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低声道：“俺以前只觉得，妇道人家，能守好家、做好工便是本分，何曾想过……竟也能通这商事，掌这公器” 李青禾闻言，从蚕种上抬起眼，深陷的眼窝在跳跃的灯影下显得格外幽深，她嘶哑的声音平淡无波： “人心皆有公道，与是男是女何干给她们一个支点，她们便能撬动的不只是秤杆。” 周娘子怔住，细细品味着这句话，久久无言。 塘埂方向。 新月如钩， 清辉洒在沉寂的骡马市上。 那十杆公平秤在凉棚下泛着幽冷的微光。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河岸对面。 浑浊的目光…… 掠过空无一人的凉棚， 仿佛能看到白日里那些妇人忙碌而坚定的身影。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凝结了金属冰冷与人心温度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秤——……” 声音顿了顿， 似在衡量这权力移交的份量。 “…——权——…” “…——归——…”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性别桎梏的打破与潜能激发的深沉见证， 向下一点。 “…——妇——…” “秤权归妇——！！！”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朦胧的月色与流淌的夜雾。 工坊内， 李青禾吹熄了灯。 一种无声的变革， 已在那十杆秤的星花之间， 悄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