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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仙识天子 传说王远知出生前,母亲曾梦彩凤投怀,腹中竟有清越之声。一位高僧对他父亲断言:“此子日后,必为神仙领袖!” 他少年便颖悟非常,博览群书。初入茅山,便拜在大宗师陶弘景门下,尽得真传。待到隋炀帝尚为晋王坐镇扬州时,兴建玉清玄坛,特遣使者屡次相邀,请其主持法坛。 王远知应邀而至。晋王正襟危坐,忽见阶下道士须发竟在须臾之间尽成霜雪,惊得几乎离席;待要呵斥驱逐,转眼间,那霜雪又悄然褪尽,须发如墨——晋王心中震动,只得任其离去。 大唐高祖犹在潜邸之时,王远知已窥得天机,暗呈符命,预言真龙将起。到了武德年间,秦王李世民携心腹房玄龄,一身布衣,悄然踏入茅山幽径。未等开口,王远知早已含笑迎出,目光如炬,直指世民:“此间有圣人,莫非是秦王吗” 李世民坦然相认。道人肃然道:“君当为太平天子,望自珍重。” 后来秦王果然践祚,太宗登基,欲授远知显爵。他却只淡然一笑,稽首固辞。贞观九年,润州茅山深处建起太平观,他拂尘而去,身影终隐于苍翠云深之处,仿佛一滴露水归于晨雾。 名利如浮云过眼,权势似春冰易消。真正的智者,心中自有山水,深谙何时当如虹霓耀于帝阙,何时该如轻烟散入林泉——人生最高境界,原在进退俯仰之间,知天命而守本心。 2、药翁正心 武则天晚年,益州城中有位无名老翁,终日携一药壶在市井卖药。所得钱文,转眼就散给贫苦人。他似不食人间烟火,只饮清泉度日,如此竟过了一年有余。凡患病者求药,无不痊愈。人们常见他独自徘徊江畔,凝望流水终日;或登高远眺,静默不语。 一日,药摊前来了个久咳的妇人。老翁递过药包,目光却如古井般沉静:“夫人可知,人身便似一国心为君王,脏腑如朝中重臣,九窍似地方官吏。”妇人愕然抬头。 “若君王昏聩,”老翁轻叩自己心口,“纵有良臣,国亦难救。欲求身安,先正此心——莫任其贪求无度,莫纵其狂思乱绪,莫溺于嗜欲,莫惑于虚妄。心君清明,则脏腑纵有小恙,调治亦易;九窍自得安宁。” 他取出一味药放在掌心:“药亦有君臣佐使之别。攻病如治国,君药为帅,臣药相佐,使药引路,次第分明。”妇人捧着药包,仿佛捧着半卷治国方略。 药翁身影渐隐于市声。偶有人见他静立渡口,衣袂在风中翻飞如帆,目光却似磐石般定在浩浩江流之上。 后来他如云烟消散,只留清风在巷陌间低语:百病攻身,药石可解;一心失守,万药难医。身之安康,根在神志清朗;浮生安稳,终系方寸澄明——心若如镜无尘,照见的何止是江流,更是天地间亘古长存的真淳。 3、云阶误 青城山的雨雾湿了崔伟的衣襟。他跨下驴背,解鞍稍歇,只一错眼,那驴竟甩头钻入林莽。崔伟追得气喘,荆棘撕破衣袍,待扶住老松喘气时,暮色已浓如墨汁。乱石深处隐着一个洞口,驴蹄印竟蜿蜒入内。他只得硬着头皮摸索进去。 洞中漆黑,他倚壁昏睡。不知几时,石隙透入微光。崔伟踉跄前行,洞径渐阔,豁然开朗处,他惊得险些跌倒——眼前云霞蒸腾,玉阶直上九霄,金城巍峨,数百甲士执戟肃立,寒光凛凛。 “凡夫何敢擅闯”喝问如雷贯耳。 崔伟伏地颤声道:“迷途书生,求谒仙翁。” 甲士入城禀报。良久,朱门洞开。玉殿深处,一位身逾丈余的羽衣老翁端坐云台,须发似雪,侍女环列如星。仙翁含笑:“此乃洞天福地。引你来的驴子,正是我遣去的使者。”他目光温煦,“膝下唯有一女,与你早有夙缘。今日合卺,亦是天意。” 崔伟如在梦中。仙童捧来青玉盒,盒中两丸丹药,莹若朝露。崔伟依言服下,只觉一股清气涤荡肺腑。周身皮肉簌簌发痒,如蝉蜕般片片剥落。揽镜自照,镜中人竟成唇红齿白的少年模样。 仙娥引他入后庭。曲廊深处,云锦屏风后转出一位素衣女子,身姿若新柳拂水,双眸含星,正是仙翁之女。她不言不笑,只将一盏玉露递到崔伟唇边。那清甜滋味滑入喉中,崔伟顿觉心神澄澈,万虑皆空。 山中不知岁月长。崔伟终日伴仙妻游于琼花瑶草间,饮流霞,餐玉英。可每当独坐云阶,山外人间事却如游丝,总在静时萦绕心头——功名未尽,老母倚闾,长安的槐花该落了吧 仙翁察其意,叹道:“尘念未绝,终非仙道中人。”遂取一符交付:“归家侍母,亦是善缘。然切记:此符可开仙府之门,万勿示人,更不可复求长生之药!” 崔伟含泪拜别。仙妻送至洞口,素手一挥,云气骤然翻涌。再睁眼时,人已立在家门前。母亲颤巍巍扶门相认,见儿容颜如少年,只道神仙显灵。 崔伟守秘三载,孝养高堂。母逝后,孤灯只影里,仙山琼阁的幻影夜夜入梦。终耐不住,他怀揣灵符重访青城。旧洞口,黄符燃起幽蓝火焰,石壁訇然中开。金甲神将却横戟怒喝:“仙翁有令:贪心再至者,永绝仙缘!”话音未落,飞沙走石扑面袭来。 崔伟踉跄跌出,石壁轰然闭合如铁。再看怀中,灵符已化作一撮冷灰,山风一吹,散得无影无踪。 他呆立苍崖,暮云四合。仙境烟霞原非虚幻,只是人心一旦生了执念,云阶月地便成镜花水月。长生之药,终究治不好凡胎里的贪嗔痴——人间多少蓬莱梦,不是失于无缘,而是碎于那双总想多攫取一寸的手。 4、搬山记 唐贞元初年,广陵城里有个卖力气的汉子叫冯俊。他生得膀大腰圆,为人却憨直如木,只晓得一担一担地替人扛活计糊口。这日雨后初晴,街角立着个青袍道士,脚边药囊大如磨盘,少说也有百十斤。道士扬声道:“谁人独力负此囊到六合,工钱加倍!” 人堆里一阵骚动,却无人应声。冯俊拨开人群:“俺能成!”道士抬眼将他上下打量,见他粗布短褂下筋肉虬结,便点头道:“一千文,到地付钱。”冯俊咧嘴一笑,奔回家向妻子报个信,空着肚子就随道士走了。 二人行至渡口,道士却不雇大船,只唤来一叶小舟:“改走水路,工钱照旧。”冯俊二话不说扛起药囊登船。船至江心,风息浪止,小舟如枯叶困在琉璃镜上。道士忽令:“伏身闭眼!”冯俊与船夫依言趴下,只听头顶衣袂猎猎作响,船身骤然一轻,竟离水腾空! 耳畔风吼如虎啸,浪声却悬在船底三尺之下。冯俊紧闭双眼,只觉身子在云气里颠簸沉浮。约莫两个时辰,风浪声戛然而止。道士喝一声:“睁眼吧!”冯俊抬头,惊得险些跌坐——眼前平湖如镜,倒映着千峰叠翠,山形巍巍然压入青冥,竟是千里之外的庐山星子湾! 道士引他上岸,指着云雾深处:“烦劳再负一程。”那药囊忽变得轻如棉絮。冯俊扛起便走,山径如蛇盘绕,石阶渐渐化作白玉,两侧古树竟结出玛瑙般的红果。行至半山,道旁突现金山银岭,珠宝满坑满谷。冯俊脚下一滑,金珠被踩得噼啪碎裂——原是些涂彩的泥丸。 峰顶忽现琼楼玉宇,早有一群仙人凭栏眺望。冯俊放下药囊,汗珠砸在白玉阶上绽开水花。为首银髯仙翁抚掌大笑:“好个心似顽石的后生!”转头向道士颔首:“你眼力不差。” 道士这才吐露真言:“贫道试遍江淮,唯此子不惑于金银,不惧于险途。”仙翁取出一把药锄递与冯俊:“星子湾下埋着金砖,可取三块酬劳。切记:莫贪多,莫回头!” 冯俊重返湖畔,药锄落地如切腐乳。第一锄,黄澄澄金砖露出;第二锄,又现一块;第三锄,第三块金砖映着夕阳,熔金般灼眼。他忽瞥见坑底似有更大金影闪动,心头一热,第四锄已挥下——坑中金砖竟全化作碎瓦砾!身后湖水轰然翻涌,似有巨兽潜游。冯俊抱起三块金砖拔腿狂奔,水浪追着他脚后跟拍上岸滩。 归途乘的是寻常渡船,摇了一天一夜才回广陵。妻子见他归来,先摸金砖,又摸他胳膊,泪珠断了线:“人囫囵个回来就好...”当夜柴门漏月,夫妻俩守着金砖发愁。冯俊忽一拍腿:“仙人给活路,不是让咱当菩萨供着!”次日便兑开金砖,一半周济街坊,一半置了薄田。 后来冯俊仍给人扛活,只是肩上麻绳磨出的老茧里,总嵌着星子湾的沙粒。有人笑他痴:“三块金砖够吃三辈子,何苦还卖力气”他抹着汗憨笑:“力气使不尽,金砖却压手哩。”他担着货物走过长街时,腰板挺得笔直,仿佛肩上仍扛着云雾缭绕的庐山。 世人追逐仙缘,总爱仰看九霄云殿,却不知真正的通天路,原是凡夫用一双脚板踩出来的。那三块金砖的光,不照豪宅华宴,只照亮漏雨的屋檐下两张安心的睡脸——神仙点化愚顽的法门,不过教人懂得:莫贪坑底幻影,莫负肩上清风,每一步踏实的泥脚印,都是接引霞光的真符箓。 5、金人劫 虞乡与永乐两县交界处,山路盘曲如肠,自古多遇异人。吕家小儿落地便奇,乳香饭气闻之欲呕,独爱后山草木清气。十岁上,他径自入山,掘得黄精根茎,生嚼熟煮,竟以此为食。十年寒暑,山风霜露打磨筋骨,步履快如飘风,过目成诵,耳闻不忘。母亲见他灵慧,捧来诗书:“儿啊,何不读书应试”吕生展卷,字句如活水淌入心田,不消苦读,腹中已成锦绣文章。 可母亲日夜忧煎——儿子不沾人间烟火,终非长久之计。及至吕生年近花甲,望之却如壮年,须发墨染,面颊光润。老母愈觉不安,与女儿们苦劝:“纵是仙道,亦无绝五谷之理!”吕生只摇头:“儿生来如此,强食反伤。” 这年除夕,合家团聚。老母暗将一勺凝脂猪油调入温酒,亲自捧至吕生唇边,颤声道:“我老迈风烛,儿且全此孝心。道门戒律,何曾禁过一杯薄酒”酒气荤腥冲入鼻窍,吕生五脏翻搅,急欲推拒,老母与诸妹环伺苦劝,泪眼相望。僵持间,那杯沿已抵紧他齿关。 浊酒入口刹那,吕生喉头猛地一抽,一团硬物自腹中逆冲而上,“当啷”一声坠入杯中——竟是个二寸来长的金铸小人,眉眼须发历历可辨,通体毫光流转! 吕生面如金纸,颓然倒地,气若游丝。众人惊惶无措,小妹忽想起道人言语,急取香汤为兄长净身,又用丝线将那湿漉漉的金人系在他贴身衣带上。吕生昏睡至次日清晨方醒,挣扎坐起时,家人骇然发觉,他满头乌发竟已尽成霜雪,面上沟壑纵横,一夜老去了三十年光景。 老母抚着儿子枯槁白发,泪落如雨:“悔不听你本心……”吕生虚弱摆手,目光却投向窗外云雾缭绕的峰峦。那金人贴身悬着,微凉浸入肌骨,像一枚离枝的仙果,提醒他曾有过的身轻如燕、神思通明。 他仍旧读书,文字却需反复咀嚼;仍旧入山,脚步已显蹒跚。唯有夜深解衣,指尖触到那枚紧贴心口的金人,方觉一丝清冽气韵流转,如寒潭映月,慰藉着这副被烟火浊气蚀透的皮囊。 人间情爱如藤,缠绕愈深愈见真心。可强扭的瓜藤纵使滴翠,亦会缠伤枝干本身。吕生半生逍遥山灵,终被一碗孝心酒拽落红尘——原来最难的修行不在餐霞饮露,而在万丈软红里护住心头那一点不随人转的真性。那金人悬在衣内,正似一颗悬而未坠的露珠,映照出千般执念:强求的团圆,有时竟是温柔的劫数。 6、镜里恩情 唐开元年间,泰山深谷云雾缭绕,张公与李公结庐学道,松涛为伴,清泉煮石。十年弹指,李公忽对月长叹:“我乃宗室疏枝,终不能忘庙堂事。”张公抚其背,眼底无波:“心各有属,何愧之有”山风卷起李公衣袂,他终是踏着晨露下了山径。 天宝末年,安禄山叛旗蔽日。李公已官至大理寺丞,携家眷自武关仓惶南逃,一路风尘仆仆,终在襄阳觅得栖身瓦舍。不久朝廷遣他往扬州公干,运河舟楫如梭,李公独立船头,忽见岸柳下立一旧袍身影,形销骨立,竟是张公! 李公心头一酸,忙命泊船:“张兄何至潦倒如此请与弟同宿!”张公却摇头,袖中枯指遥指巷陌深处:“寒舍尚可容膝,兄可愿随往” 曲折行至一朱门府邸前,李公愕然止步——但见画栋飞甍,仆从如云,往来皆锦绣人物。入门,珍馐罗列,金樽玉液,丝竹声浸透雕梁。李公执杯低语:“兄台怎得这般际遇”张公含笑按他手腕:“噤声,莫惹人笑。” 酒过三巡,屏风后转出五位乐伎。居中抱筝女子低眉信手,冰弦轻拨,李公手中杯盏骤然倾斜,酒液泼湿锦袍——那眉眼神情,分明是他困守襄阳的妻子!他直勾勾望着,连饮数杯仍难移目。张公笑问:“此女有何异处”李公喉头发紧:“酷似拙荆…岂能不念” “世间相似者众。”张公淡然举杯。 夜阑席散,张公忽唤持筝女子近前。灯火摇曳中,女子身姿竟渐渐淡薄如烟,倏忽间化作一个三寸高的纸人,轻飘飘落于张公掌心!李公惊跌席上,却见张公袖中飞出一道黄符,纸人遇符即燃,顷刻化为青烟,唯余半截焦黑筝弦,幽然坠地。 “此不过幻术遣怀。”张公拂去掌心灰烬,“令夫人此刻,当在襄阳灯下为君补衣。” 李公归心似箭,快马兼程返家。推门果见妻子坐于油灯下,指间银针穿梭,正缝补他仓促离京时撕裂的旧官袍。妻子抬头莞尔:“郎君归矣”灯花在她鬓边轻轻一爆。 后来李公每见案头公文堆积如山,便忆起那夜燃烧的纸人。方外幻术纵然能摄形摹影,终描不出灯前这一缕牵动人心的暖意。人间烟火与方外云霓,原是一镜两面:有人追逐镜里千秋繁华,有人珍重镜外一饭一衣——而真正的归宿,向来只在柴门内那盏为你亮着的,蒙尘却温暖的灯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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