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奶奶做的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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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太太那一巴掌，带着放牛时抡鞭子的力道，不仅扇碎了王杰的眼镜，几乎打瞎了她的眼睛，更打碎了这个家表面脆弱的平静。 王杰捂着脸，血从指缝渗出，她尖叫:“我爸妈都没打过我！” 高老太太硬着脖子，眼神里却有瞬间的慌乱与更强的固执:“我替你妈教育你！” 而这一切，都被角落里那个沉默的木盒子静静见证，它深知，这仅仅是这个家庭深重纠葛中，最新的一道裂痕。 王杰看到木盒子的瞬间，内心是惊喜的。木盒榫卯间渗出的松香气息，像封存多年的时光药剂，一下子麻醉了所有的现代记忆。 客厅里传来脚步声，她赶紧把盒子藏在床底下，是孙圆去饮水机边接水。 王杰的心怦怦直跳，像是做贼一样，这是何必呢从啥时候开始，自己在婆婆家的地位变成外人了呢 孙圆去自己房间了，王杰又拿出盒子仔细翻看。 这样的盒子，里面一定是装着宝物。她用颤抖的双手打开尘封的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三样东西:泛黄的全家福照片、骏骏一周岁戴的肚兜、骏骏的奶瓶子、以及她结婚时送给婆婆的丝巾。 盒底刻着斑驳的字迹:“传家宝:得理时饶人，亏处让三分”。 王杰看着这几样东西，表情呆滞了，她万万没想到，里面的宝物竟然是她和儿子的东西。她更没有想到，婆婆会保存这些连自己都不曾在意的物件。 此刻，这些东西在盒子里睁着渴望的眼睛看着她，仿佛在无声地指责她曾经对婆婆的种种不敬。 王杰的眼眶渐渐湿润，内心满是愧疚与懊悔。她的眼泪滴在木盒上，松木的纹理突然舒展，原来木头也会因为咸味儿而苏醒。 她想起自己之前因为一点小事就和婆婆争吵，嫌弃婆婆的节俭，抱怨婆婆带孩子的方式，却从未看到婆婆对这个家默默付出的爱。 那些自己随手丢弃的回忆，在婆婆心里却是无比珍贵的宝贝。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自私和狭隘。 她缓缓地合上木盒，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婆婆那颗包容又温暖的心。 衣柜镜子反射出她扭曲的面容，比任何古董都更像件亟待修复的文物。 她想起丈夫李建国再三劝说自己，不要跟家人作对，可是自己却一意孤行，还怪丈夫胆小怕事，是个窝囊废。 她的双腿发软，差点跌坐在地上。她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不断滑落，打湿了手中的木盒。她满心都是悔恨，恨自己不听丈夫的话，恨自己被贪婪冲昏了头脑。 王杰手捧木盒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往事历历在目，那张全家福，是她和李建国结婚的时候，老李家全体成员的合影。 全家福里公公李守业的领带打得像上吊绳结，完美预言了他在婆媳间的处境。 王杰拿起照片仔细端详，那时候的自己涉世不深，对婚姻充满幻想，希望自己的白马王子能带她过自由浪漫的生活。 那时候的她，在选择另一半的问题上，不懂得权衡利弊，她对李建国本人无可挑剔，稳定的事业单位编制，可以保证衣食无忧。 她的母亲提醒过她:“建国这孩子是不错，这找对象嘛，不能光看本人，还得考虑家庭，农村人见识少，当心日后跟他父母不好相处。婆媳矛盾是婚姻中的大事，不可轻视。” 王杰那时候对李建国爱得死去活来，根本听不进母亲的劝告，毅然决然地嫁给了李建国，没想到她母亲话一语成谶。 婚后，生活的琐碎和观念的差异让她和婆婆矛盾不断。她嫌弃婆婆身为乡巴佬的“捧着金饭碗讨饭吃”的生活习惯，抱怨公婆没能力给儿子买婚房，却从未想过婆婆的难处。 更有甚者，婆媳双方因为带孩子的方式方法不统一，大动干戈。 这样的事情发生多了，高老太太联想起骏骏出生时候的医疗事故，积攒已久的愤怒勾起了她当年放牛时候的戾气，她准备用自己的方式惩罚这个直接导致孙子出生时医疗事故发生的罪魁祸首。 她暗下决心:“为了孙子，为了这个家，我豁出去了，再不收拾，她简直是无法无天了，太不识时务了。” 这天，婆媳之间又因为孩子吃东西意见不一致大吵起来，王杰不知道高老太太早有预谋，她扬起一副令高老太太感到盛气凌人的犯上嘴脸，肆无忌惮地发射出一连串造反的子弹。 高老太太见时机成熟了，顺势奖励给王杰一个大巴掌。这一巴掌啊，比铁锤子还硬，那是高老太太握牛鞭五年淬火成钢的手，那双手当年在学校掰腕子无人能敌。 巴掌裹挟着风声落下，王杰的眼镜应声飞脱，碎裂的镜片在她眼角划出一道血口，湿热的血霎时涌出，混着屈辱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王杰被打懵了，她捂着脸，眼中满是震惊与愤怒，她从未想过婆婆会动手打她，她哽咽道:“你居然——动手打——儿媳妇，我爸妈——还没——打过我呢，你——等着——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高老太太也有些愣住了，这手是锤子吗居然看到红色。可手已落下，高老太太啥时候服过软 她硬着脖子，瞪着王杰:“那是你自找的，我替你妈教育你，替李建国教育你，替我们老李家教育你，谁让你没老没小！”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王杰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抽泣声。 在这片安静里，王杰的尊严连同眼镜片碎了一地，她哭着跑回了房间，发誓再也不和恶魔般的死老太太说话。 高老太太意识到自己下手过重，她没想到会导致外伤，幸好没有伤到眼球，不然后果不堪设想，那样的结果不是她想要的。毕竟，她是骏骏的妈。 王杰说到做到，之后的日子里，婆媳之间水火不容，李守业和李建国父子生活在婆媳二人恶意设置的种种屏障之下，时而电闪雷鸣，时而阴云密布，时而又狂风暴雨，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父子二人皆有同感，都觉得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就像冰箱里的灯，门关着的时候，谁知道它亮不亮只有开门吵架的时候，它才被需要，但作用仅仅是照亮战场。 多数情况下，李家父子采取逃避的方式，避免一家人在一起的聚餐的机会。眼不见心不烦。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婆媳二人为了在孩子们心中树立良好的形象，争吵声叫骂声被暗地里为争夺孩子们的关注而默默付出的爱取代。 当然，也许那些爱是发自内心的，但是在婆媳二人看来，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在讨好孩子，在争宠夺爱。 这样的拉锯导致孩子们左右为难。最受伤害的是骏骏，节假日探亲的日子是他最纠结的时光。 左边是生养他的母亲，右边是从小把他从阎王手里抢回来，并把他一手带大的奶奶，他太难了。 可怜的骏骏，在爱和恨之间徘徊，在婆媳大战和暗中较量中成长，敏感脆弱的神经经不起风吹草动，经常退避三尺，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印象最深的就是，每次过年过节，为了躲避婆媳之间的吵闹，李家父子尽量不在一起，各自清静也不错。 这就为难孩子了，陪父母吃饭还是陪爷爷奶奶吃饭 懂事的骏骏为了两面不得罪，逢年过节先陪父母吃饭，然后撒个谎出去玩，紧赶慢赶跑到爷爷奶奶家，上气不接下气再撒一个谎，陪爷爷奶奶吃顿饭。 这样的情况发生很多次，李守业才发现孙子的秘密。他心疼孙子:“骏骏，以后不用两边跑，爷爷奶奶自己吃饭就行，你好好陪妈妈吃饭。” 骏骏笑了，那笑容里是苦涩的蒲公英花，飘着飘着，不知道能落到哪里:“我喜欢吃奶奶做的饭。” 高老太太强忍着泪水，她知道所有的恩怨纠缠，最后都由后代买单，这样的结果不是她想要的。 他们也明白，骏骏跑来跑去，在爱和恨之间穿梭，岂止是为了吃一顿饭。 久而久之，骏骏吃出胃病，成了细高挑儿的瘦弱少年。看着骏骏日渐消瘦，王杰和高老太太都心疼不已。 王杰回想起争吵时口不择然的快意，那些尖锐的话语如今像咽回了自家胆汁，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此刻，捧着木盒的王杰，回想起这些过往，内心纠结万分。 她爱李建国，她舍不得离婚。她恨婆婆，一秒钟都不想见到她。她讨厌这个家，想与这里的累累伤痕决裂。 她在爱和恨之间不断挣扎，用扭曲的灵魂熬制出变型神水，把李建国一个身高一米八六的彪形大汉，压缩成一团乱麻，蜷缩在家的角落里，不敢发声、不敢呼吸，生怕婆媳二人再一次爆发世界大战。 李建国深知，自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他曾想过离婚，他想结束这样的煎熬。婚姻和家庭是分不开的，既然不能两全，那就舍一头吧。 父母老了不能不管，只能委屈妻子。可一想到王杰和骏骏，想到三个人的小家，他又狠不下心，他不想失去家，更不想让无辜的骏骏失去家。 他知道王杰本质不坏，只是和母亲矛盾太深。怪谁呢 “如果没有当年的医疗事故，也许……” 现实不支持如果，时光不会重来。李建国真的佩服这对婆媳，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自家婆媳双方每次争吵的答辩状，不亚于法庭上的辩护词，都有胜诉的把握。 他生活在矛盾纠结中，每天捧着那团乱麻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久而久之，他逃避成瘾。 他逃避节日，逃避提及家庭婚姻的话题，逃避婆媳之间可能发生的任何触碰机会。家庭矛盾像一堵墙横在他的面前，让他看不见阳光，更看不见脚下的路。 他练出了鼹鼠般的生存智慧，能在婆媳战壕间精准找到零食储藏室的位置，并用咀嚼声掩盖叹息。 他在单位里多次有晋升的机会，本是十拿九稳的事，却因为家庭矛盾带来的压力，让他在工作中没精打采，他的手脚都被麻团缠住了，施展不开，他不想给自己增加压力。 他把自己藏进老鼠洞里，他的脊椎在日复一日的拉扯中渐渐弯曲，最终变成问号的形状，悬在家庭的门楣上。 同事们在背后议论纷纷，李建国真是太可惜了，这辈子被家庭所困，放不下包袱，可怜啊！ 此刻的王杰，看着木盒里儿子的肚兜和奶瓶，瓶里凝结的最后一滴乳液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光谱，那是所有母亲都认识的，爱的分光谱。 这些连自己都没有关注的东西，婆婆却把它们当成宝物，用心珍藏了三十年。 婆婆珍藏的不是肚兜和奶瓶，她是用生命珍藏家的温度，家的气息，家的底色。 尤其是，王杰看到自己当年结婚时为婆婆买的红色丝巾，婆婆精心叠放，完好保存到今天。 丝巾上的牡丹纹样仍保持着三十年前的怒放姿态，而捧着它的手已爬上岁月的藤蔓。 婆婆保存丝巾的方式像在制作标本，每道折痕都是精准的解剖刀，避开所有可能伤害织物的角度。 这一刻王杰才明白，原来婆婆并非心里没有她这个媳妇，她一直把自己当成家人，她在默默守护着这个家，守护着装进木盒子里的爱。 最终王杰发现，传家宝真正的密码不在木盒里，而在每次想说“都怪你”时，突然转弯的舌尖。 王杰的脑筋飞速运转，她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自己一直活在偏见和固执里。 她想到婆婆平时对孩子的疼爱，对家庭的操劳，那些自己曾忽略的细节此刻都涌上心头。她决定放下过去的怨恨，主动去化解和婆婆的矛盾。 王杰深吸一口气，抱着木盒走出房间，来到高老太太的房门前。 她轻轻敲了敲门，门缓缓打开，高老太太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王杰眼眶泛红，将木盒递给婆婆，哽咽着说：“妈，我错了，我不该跟您吵架，不该嫌弃您，不该……” 高老太太眼眶泛红，她双手接过木盒子，翻开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用手摩挲着：“傻孩子，妈不怪你，只要咱们一家人好好的就行。” 王杰如释重负，她感觉心中那堵一直横亘着的墙轰然倒塌。 此刻她的心情格外轻松，仿佛多年来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她紧紧抱住婆婆，婆媳俩的泪水交融在一起，多年的隔阂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当两个女人的泪水在丝巾上交汇，那些人工染就的牡丹突然获得了真正的毛细血管。 王洁眼眶泛红，嘴唇颤抖着，“妈，我……” 高老太太走上前，轻轻抱住她，“过去的都过去了，咱们往前看。” 这一刻，王杰才明白，原来恩怨带给人的不是快乐和幸福，而是痛苦和悲伤。 想到这里，王杰不寒而栗，千万不能再错了，骏骏的医疗事故一事，已经让她肠子都悔青了，千万不能重蹈覆辙，那样的话，自己将再次成为这个家庭的罪人，自己将万劫不复。 其实，这么多年，她自己曾无数次自我检讨过，她恨，她更悔。一个巴掌拍不响，她不是不明事理，自己的脾气也占了很大原因。 她总是太冲动，遇到事情不肯退让，尤其喜欢口舌之快，才让婆媳矛盾越来越深。如今，她决定彻底改变自己。 李建设和孙圆在一旁默默观看婆媳之间令人感动涕泪的剧情，打心眼里为她们高兴。 他们的笑容僵在脸上，久久不能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