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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秀平那句“不说算了，我们……”的尾音还悬在半空，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急切，却也夹杂着对母亲和嫂子双方情绪的无奈。 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剩下孩子们在外间嬉笑打闹的隐约声响。 吴迪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耸动，双手死死地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她不是不想说，是那巨大的愧疚和过往病中那些失控的记忆碎片，像巨石一样堵在她的喉咙口，让她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脚下的泥土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曲桂娥坐在炕沿上，目光落在吴迪那不断颤抖的、单薄的背影上。 曾几何时，这个身影充满了戾气和不可理喻的疯狂，挥舞着板凳，叫骂着不堪入耳的话语，最后那一下猛推，肋间那刺骨的断裂痛楚，以及随之而来的绝望……这些画面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的呼吸又是一窒。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了按曾经受伤的肋部，那里早已愈合，但心里的疤，却似乎一碰就疼。 王庆荣默默地将一碗温热的水递到曲桂娥手中，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他这个局外人，此刻看得最是清楚。这个家，每个人心里都带着伤，都需要一个宣泄和愈合的契机。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高吉梁猛地站了起来，他走到吴迪面前，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吴迪，抬起头来！看着娘！你当初那股子横劲儿哪去了现在知道错了，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了吗今天你要是不把这话说出来，这个家，你也别待了！” 这话像是一记重锤，敲碎了吴迪最后的心防。她猛地抬起头，脸上已是泪水纵横，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是朝着高吉梁，而是朝着炕上的曲桂娥，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剧烈的颤抖： “娘——！我对不住您啊！我不是人！我那时候…我那时候脑子浑了啊！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不知道怎么就…就动了手…我把您打成那样…我…我后悔啊！天天后悔！娘，您打我骂我都行，求您…求您别不见我…家宝和净芳都不理我，吉梁也要跟我离…我活着都没滋味了…娘，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啊！” 她泣不成声，几乎是匍匐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这压抑了太久的忏悔，一旦决堤，便带着摧毁一切伪装的力量。 高秀玲别过脸去，偷偷抹了抹眼角。高秀平也红了眼眶，上前一步想去扶吴迪，却被曲桂娥抬手制止了。 曲桂娥看着地上痛哭流涕的儿媳妇，心中的坚冰，在那一声声绝望的“后悔”和“错了”中，开始出现裂痕。 她想起了吴迪刚嫁过来时，也是个勤快爱笑的姑娘，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抑郁症”，像鬼魅一样缠上了她，让她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自己当初远走沈阳，何尝不也是一种逃避逃避这个破碎的家，逃避这个伤了她的儿媳妇。 良久，曲桂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积压在胸口的郁结都排出去。她挪动身子，从炕沿上下来，走到吴迪面前，弯下腰，伸手去扶她。 “起来吧，”曲桂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语气是平静的，“地上凉。” 这三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吴迪。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婆婆那双不再年轻、布满细纹却此刻显得异常温和的眼睛。 “娘…您…您肯原谅我了”吴迪的声音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希冀。 “说什么原不原谅的，”曲桂娥手上用力，将她拉起来，“都过去了。你也遭了罪，吃了教训。往后，把病养好，跟吉梁好好过日子，把家宝和净芳照顾好，比什么都强。” 她没有说“我原谅你了”，但这一扶，这一句“都过去了”，以及对她未来的期许，比任何原谅的话语都更有力量。 吴迪猛地抓住曲桂娥的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放声大哭，但这一次，哭声里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掺杂了宣泄和一丝新生的希望。 高吉梁看着这一幕，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高秀平和高秀玲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欣慰。 王庆荣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招呼着孩子们：“好了好了，没事了，家宝、建设、建国，带弟弟妹妹出去玩，让大人们说说话。” 家庭的坚冰，在这一刻，终于开始融化。虽然裂痕犹在，需要时间去慢慢抚平，但至少，通往和解的路，已经打开了。 家宝和净芳看到母亲和奶奶关系缓和，对吴迪的态度也明显软化了许多，家里开始有了久违的、略显生疏但真实存在的温馨气氛。 高秀平见母亲和嫂子的关系缓和，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接着开始下一步行动：“娘，王叔，今天天气好，咱们去看看我大舅和三舅吧我都跟他们说好了，他们听说您回来了，都高兴得不得了，早早就在家等着呢！” 曲桂娥拿着水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去看大哥曲万和与三哥曲万生……这是她回老家前就想好的，可真到了眼前，心里却又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那不仅仅是兄妹久别重逢的喜悦，更牵扯着一段她此生都不愿回首，却又深深烙印在命运里的往事。 王庆荣看出她的犹豫，拍了拍她的手背：“去吧，桂娥。都是亲兄妹，这么多年没见了。我在沈阳就常听你念叨他们，这会儿倒近乡情怯了” 曲桂娥叹了口气，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不是情怯，是……唉，算了，去吧，总归要见的。” 高秀平见状，心情立马放松下来。高秀玲和吴迪在家看孩子，李守业夫妻和高吉梁带着曲桂娥和王庆荣去曲万和兄弟家。 路还是那条记忆中的土路，只是两旁的树木比记忆中粗壮了许多。风吹过田野，带来庄稼的清香，曲桂娥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景致，心跳不由得加快。 曲家兄弟住的房子是东西邻居，只一道墙之隔。到了曲万和家，大哥曲万和、三哥曲万生以及他们的家人都早已等在院门口。 看到如今穿戴考究的小妹，还有小妹身旁文质彬彬的王庆荣，两位年过花甲的哥哥立刻迎了上来。 “小妹！”大哥曲万和声音洪亮，一把抓住曲桂娥的手，眼圈瞬间就红了，“你可算回来了！让哥好好看看！”他上下打量着曲桂娥，连连点头，“好，好，气色挺好，比在家那时候强多了！” 三哥曲万生话不多，只是用力握着曲桂娥的另一只手，嘴唇翕动着，半晌才哽咽着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 看着两位哥哥花白的头发和脸上深刻的皱纹，曲桂娥的眼泪也忍不住落了下来。血脉亲情在这一刻冲淡了所有过往的纠结，她哽咽着喊道：“大哥，三哥……” 妯娌们和侄儿侄媳们也纷纷上前打招呼，簇拥着曲桂娥和王庆荣进了屋。屋里早已摆好了炕桌，上面放着炒花生、瓜子、还有新摘的苹果，热闹非凡。 寒暄过后，话题不可避免地回到了过去。大哥曲万和叹着气，拍着大腿：“唉，说起来，都是我们两个当哥哥的没本事！当年要不是我们哥俩做生意赔了个底朝天，欠了一屁股饥荒，把爹妈愁得不行，也不至于……不至于……” 他的话没说完，但在场所有知情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也不至于，为了那笔能解燃眉之急的彩礼，把当时年仅二十出头、模样周正的小妹曲桂娥，以二百两小银子的彩礼钱嫁给了罗锅子高殿广。 这是曲桂娥一生悲剧的起点，也是这个家庭心底最深的一根刺。 三哥曲万生接口道，声音里满是愧疚：“是啊，小妹，那些年，苦了你了。嫁过去没几年就守寡，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我们在旁边看着，心里跟刀绞似的，可那时候我们也难，没能帮上你什么……” 曲桂娥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她低下头，用手背擦了擦眼角。那些年，守寡、贫困、受人白眼、独自撑起一个家的艰辛，如同电影般在脑海中闪过。她曾经怨过，恨过，怨父亲狠心，恨哥哥们无能，将自己推入了火坑。 高秀平见状，连忙打圆场，语气带着几分自豪：“大舅，三舅，那都是老皇历了！你们看我娘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嘛！我王叔人厚道，对我娘知冷知热的，我娘现在可是苦尽甘来了！” 王庆荣也适时地开口，态度诚恳：“大哥，三哥，你们放心，桂娥跟我在一起，我绝不会让她再受从前那些苦。别的我不敢保证，让她吃饱穿暖，心情舒畅，我还是能做到的。” 这话让曲万和与曲万生心里踏实了不少，连连称谢，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大家纷纷说着“对对对，苦尽甘来” “我小姑这是后福无穷”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言语间充满了安慰和祝福。 然而，在这看似一片和乐融融的叙旧氛围中，曲桂娥脸上笑着，心里却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酸楚和空洞。 是啊，她现在是“好了”。嫁了个健全、知道疼人的丈夫，不用再为吃穿发愁，孩子们也各自成了家。在哥哥们、在所有人看来，她曲桂娥终于摆脱了过去的阴影，迎来了人生的“彼岸”。 可是，这真的就是彼岸了吗 那被亲生父亲当作货物一样交易的屈辱，那无数个深夜里因为贫穷和孩子啼哭而产生的绝望，那肋骨断裂时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剧痛……这些刻骨铭心的伤痕，真的能因为如今看似安稳的生活，就彻底抹平吗 “苦尽甘来”，多么轻飘飘的四个字。它像一层薄薄的脂粉，试图掩盖住底下蜿蜒曲折的沟壑。 大家都安慰她，说她如今总算熬出头了，仿佛过去的那些苦难，都只是为了成就今天的这一点“甘”。可是，谁又能真正体会，那些“苦”是如何一寸寸侵蚀掉她对亲情、对命运的信任与期待的 她看着哥哥们脸上释然和欣慰的表情，知道他们是真心为她高兴，也真心为当年的事感到愧疚。她无法责怪他们，时也命也，当年谁都不容易。 可那份深埋心底的、属于她个人的悲怆，并不会因为亲人的安慰和时间的流逝就彻底消失。它只是沉淀了，化作了性格里的一部分，在某些独处的时刻，还是会隐隐作痛。 叙旧持续了近一个下午，曲桂娥和王庆荣婉拒了哥哥们留饭的邀请，起身告辞。回去的路上，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高秀平还在兴奋地说着舅舅们如何高兴，家里如何热闹。曲桂娥望着天边那绚烂却又即将逝去的晚霞，心中一片宁静的苍凉。 抵达了看似安稳的彼岸，回头望，来路上的惊涛骇浪依旧在心底翻涌。与儿媳妇的和解，与兄长的重逢，抚平了一些表面的褶皱，但生命深处那些被时代和命运强行划下的沟壑，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真正填平。 她只是，学会了带着这些沟壑，继续往前走。风拂过她的面颊，带着黄昏的凉意，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