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隐身（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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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秀英的行李箱轮子还在客厅地板上打着旋儿，人已经冲出了姐姐家的门。 高老太太那句“管好自己家的事就行了”，像一根冰冷的针，扎透了她几十年来习惯自己扛事的心。 李建设徒劳的呼喊被海风撕碎，她一头扎进网约车，目的地不是回家的路，而是另一个风暴中心，兴旺岛。 那位据说“谁也容不下”的嫂子吴迪，正独自守着一屋子的往事和疯癫等着她。 通往兴旺岛的路，像一条灰白色的带子，缠绕在无边的海岸线上。高秀英坐在飞驰的车里，窗外的海天一色，在她眼中却是一片灰蒙。 哥哥没了，二姐没了，大姐的话硌得人心疼，同辈的亲人一个个凋零，故乡已成他乡。 如今，她这只老雀儿飞回去，还能找到一根可以歇脚的枝桠吗而那根名叫吴迪的枝桠，早已被岁月的风雨侵蚀得既脆且锐，一碰就碎，还可能扎得人手鲜血淋淋。 原来高秀英到云港看大姐高老太太，二人一言不合，高秀英拔腿就走，李建设拦都没拦住。 她要去兴旺岛看嫂子吴迪，哥哥高吉梁去世好几年，吴迪自己一个人过。 高秀英当年去牡丹江之前，住在哥嫂家，那时候的她，跟嫂子亲如姐妹，她的一切都是嫂子为她量身定做的长远规划，包括丈夫刘德好，都是嫂子给介绍的，她不能忘了嫂子的恩情。 她不知道吴迪犯了抑郁症，谁在眼前就挑谁的毛病，骂人打人摔东西是家常便饭。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她在丈夫去世后，自己学会了做日常家务，洗衣做饭都能自己搞定，这让儿女们轻松不少。 住在楼房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儿女们把米面粮油、蔬菜水果等日常用品送到家，她自己爱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做，倒也自在。 高吉梁刚去世的时候，女儿和媳妇怕她寂寞，经常过来陪她，给她做吃的，因为高吉梁活着的时候，吴迪从来不做饭，家务活也很少干，她的心脏病让全家老小都对她礼让三分。 自从高秀平揭穿了吴迪假装犯病的事以后，儿子家宝和女儿净芳都很同情父亲的遭遇，父亲一辈子活在母亲心脏病的阴影里，直到八十多岁才知道真相。 高吉梁知道吴迪装病的时候，自己是真病了，胆管癌晚期，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希望吴迪自己能够心态平和，让儿女们少操点心。 没想到吴迪抑郁症加重，对病重的丈夫不管不问，横挑鼻子竖挑眼。 在高吉梁卧床不起的日子里，吴迪没有伸手搀扶一把，更不用说喂汤喂水，端屎端尿。 高吉梁直到最后，意识都是清醒的。女儿净芳昼夜不离左右伺候他，让他得以很好的照料。 高秀英住在牡丹江，对这些情况根本不了解。他们兄妹之间总是报喜不报忧，尤其是到了晚年，更是把自家的烦恼守口如瓶，怕给亲人添麻烦。 高秀英责怪家人没有告诉她家里发生的一切，尤其怪姐姐高秀平:“姐，别人不说，你应该告诉我，怎么说也是一奶同胞，我该回来见最后一面。” 高老太太平静地说:“都知道你在外面不容易，前些年德好去世，你不也是谁也没告诉吗去年小二媳妇去世，我也是刚听你说，其他人都还不知道呢，哎！人死如灯灭，知道了又能怎样” 高秀英叹了口气:“我都习惯自己扛了，那些年，最难的时候都熬过去了。现在孩子们都大了。” 高老太太说:“孩子们大了，我们也老了，人老了，不好过啊！” 高秀英说:“就是啊！老了不好过，嫂子八十多岁的人了，让她自己单独住，能行吗” 高老太太有些不高兴:“你怎么又想起嫂子了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高秀英说:“哥活着的时候，嫂子都是哥一手伺候的，哥走了，她自己一个人就没人管了，养儿养女有什么用” 高老太太知道她又要挑家宝的毛病，她一直不看好这个淘气包侄子:“家宝已经给嫂子安了监控，吃的用的都按时送到，谁有空都去看看。” 高秀英说:“你就会替你大侄子说好话，那监控有什么用” 高老太太被她怼得一时语塞，脸上有些挂不住，提高了音量道：“你这说的什么话，家宝尽心尽力了，你别在挑毛病！管好自家的事就行了。” 高秀英也来了脾气，“我挑毛病我这是心疼嫂子，你们都觉得这样就够了，可嫂子心里得多孤单。” 说罢，她转身收拾旅行箱，在手机上叫了返程车。 李建设想拦住她，告诉她大舅妈吴迪的近况，可是见高秀英去意已决，就由着她去吧，去散散心，走走其他亲戚也挺好。 返程车载着高秀英直奔兴旺岛，一路上她归心似箭，心里堵着一团火，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她却无心欣赏。 那个叫作故乡的地方，还有几个亲人姐夫和嫂子，还有几个晚辈。 对了，还有继父的儿子刘佳玉，九十年代末，东北国企改革，刘佳玉所在的矿业公司改制，工人下岗，他从牡丹江迁回兴旺岛，一晃二十年多年了，如今他过得怎样了呢 高秀英首先去嫂子家，她敲响了吴迪家的门。吴迪打开门，看到是她，愣了一下，随后让她进了屋。 高秀英看着屋里还算整洁，心里稍微安心了些。她坐下和吴迪拉起了家常，吴迪还关心地询问她的身体状况:“英子，你小时候身体不好，现在看来，那些病都掉了” 高秀英笑着说:“是啊，老了老了，把病都嘚瑟掉了，我现在挺好。嫂子，你现在也要好好保养身体，我们现在，不管别人，就管好自己。” 吴迪突然情绪激动起来。“你倒是说得起大话，管好自己我自己怎么管好自己都不能下楼。” 吴迪膝关节常年肿胀，下楼不便。高秀英安慰道:“那就别下楼，需要什么让儿女买回来就是了。你现在想吃啥，我去给你买。” 吴迪现在脑子不好使，与外人没有社交，来家里的人都是给她送东西的。刚才见高秀英拖着行李箱进来，没有给她带东西，心里不痛快:“你别在这假惺惺的关心我，谁稀罕！” 吴迪站起身，踢了高秀英的行李箱一脚，转身开始摔屋里的东西。 高秀英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她赶紧上去拉住吴迪，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嫂子，你别这样，我是真心关心你。” 可吴迪根本不听，嘴里骂骂咧咧，还用力甩开高秀英的手。 高秀英的遭遇，高老太太早就预料到了，几乎每个吴迪的亲人都经历过，吴迪的世界里，容纳不下任何人。 孙圆一般情况下很少过问婆婆的事情，有件事她实在想不明白:“妈，秀珍姨真的不认识小姨了吗” 高老太太敷衍道:“可能是吧。多年不见，忘了。” 孙圆还是不明白:“可是，妈，你为什么不让小姨说是你陪她去海边的呢你不是跟秀珍姨有过几次来往吗” 高老太太说:“正是因为我跟她有过来往，才感觉到她不希望被打扰，她不找我，我从来不找她，你没发现，她最近不找我了吗” 孙圆好像懂了:“原来是这样，是不是活着活着，都开始隐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