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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陈一曼有了身孕，陈家一派喜气，后院佛堂里，老太太更是佛号不断，日日精进。院子里的仆人也多了起来，进进出出的皆在为陈一曼奔走。陈先如更是喜不自胜，寸步不离一会俯身听胎，一会儿又贴着她的肚子唤儿子。 这一日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在西跨院的书案上。谢兰?正临窗而坐，手里捧着一封刚从美国寄来的书信，信封上那行熟悉的字迹让她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恋儿在一旁，一边叠着刚刚拾回来的衣服，一边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瞟向谢兰?。 谢兰?自然明白恋儿的心思，看完一段便复述一段给她听。 “大小姐还有一个月左右就回来了，”谢兰?说，带着笑意，“她在美国交了一位男朋友，要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恋儿满脸惊愕，手里的衣服差点掉在地上：“这是真的就是我们在街上看到的那些黄发、蓝眼睛、胳膊上都是毛的那些人” 谢兰?被她夸张的形容逗笑了，蹙了蹙眉，随即点了点头。恋儿见她神色平静，便困惑地问道：“小姐为何这般平静啊若是老爷还在，一定不允。” 谢兰?抬眼瞧向恋儿，语气温和：“现在的人追求的是恋爱自由，不分国界不分民族，只要俩人真心相爱，没有什么不可，开心幸福就好。” “可是，传统的习俗都不一样，吃啊，穿啊，还有住啊，在一起多麻烦。” “入乡随俗嘛！人的适应力很强的。自古以来，异国通婚的也不在少数，像王昭君、蔡琰、文成公主，她们不都是很幸福吗！大小姐这样做自有她的主张，我们要尊重她的选择，祝福他们。” 恋儿想说什么，又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只好勉强地点点头，随后语气颇轻，眼睛一眨不眨的，问道：“大小姐在信里提到我了吗” 谢兰?在信上扫了一眼，笑着回道：“怎会不提到你她问你是否长高了，更标致了，还说给你带了礼物。” “真的啊！”恋儿险些蹦起来。 谢兰?笑着点头。恋儿在一旁却无心叠衣了，一件衬衣的袖子被她反复地折来折去，心神早已飞到了大小姐带回的礼物上。 随着谢兰?的一声轻轻叹息，信被她折起。 “怎么了，信里是不是说什么了”恋儿问道。 “大小姐说，要我维护一夫一妻制，反对妻妾制度，不要做小脚女人。”谢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小脚女人”恋儿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谢兰?的脚，又看了看自己的，吃惊地说道，“小姐不是小脚女人，我也不是，我们都不是。” 谢兰?被恋儿的模样逗笑，她一边把信笺放进书柜，一边说道：“大小姐所说的‘小脚女人’，是指大门不出，二门不入、让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女人。她希望我能独立，有自己的思想和主张。” “呃！我明白了！”恋儿恍然大悟，“就是报纸上经常提到的‘女人要独立’是吧” 谢兰?点头，走到窗前的一盆兰花前细细的打理起来。 恋儿由衷地佩服道：“大小姐真厉害！不愧是留过学的人，每次读她的信，都能给我带来一种力量！不过，小姐，我很担心，大小姐最恨男人三妻四妾，当年二叔想纳房姨太，大小姐硬是不允，堵在门口到底给搅黄了。现在二婶还感激她呢。这若是大小姐回来了，知道姑爷娶了二姨太，那还不得……到时怎么办” 谢兰?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平静：“理亏在我这，怪不得别人。我未能为陈家开枝散叶，是我的遗憾。姐姐也是通情达理的人，我想她会理解的。” “难道女人就是传宗接代的机器吗这世道对女人太不公平了！”恋儿愤愤不平地攥紧了拳头。 谢兰?只是淡淡一笑，将话题岔开：“刚才去了前院和后院，他们都怎么说” 恋儿深吸一口气，将方才的不平压下，说道：“那就先从姑爷那说起吧，他说路上小心，速去速回，让我们与旺乐一同前往，也好有个照应。” “二姨太好些了吗”谢兰?随口问道。 恋儿正要把折好的衣服送进内寝，听见这话手一顿，面上努力挤出一副无奈的神情，心里却早已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好得很！院里的丫头本就不少，今个又新请了两个，如今她喝口水都要三个人围着——简直成女皇了。” 谢兰?只是笑笑：“姑爷也是高兴，陈家有后，了了他的一桩心事。” “就算如此，姑爷总不能半点功夫都没有吧”恋儿挑了挑眉，小声嘟囔道，“这都几日了，没来瞧过小姐一眼，也没见打发个人来问一声，难道东西两院隔着千山万水吗以前姑爷离开小姐一会儿，就像失了魂似的，如今……” 谢兰?正将一株新抽的兰草插进紫砂盆，听见这话，淡淡的笑了笑：“你这丫头，嘴还是那么快，我每日都去那院，他自然日日能见到我，又何必非要他亲自跑一趟呢如今二姨太怀有身孕，最是要紧的时候，他忙着照料，也是人之常情。” 谢兰?嘴上这么说，心却是翻腾的。自从二姨太有孕后，她每次去看望，陈先如总是无暇顾及她的存在，眼中满是二姨太及腹中的孩子，这令谢兰?越发清楚，陈先如口口声声的爱，是建立在传宗接代、兴盛家业之上的。而她，或许只是他在精神上聊以慰藉的“安慰品”。一旦有人能更好地完成“传宗接代”和“兴盛家业”的使命，她的存在似乎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想到这儿，她轻轻闭上眼，任由心底的酸涩一点点蔓延开来，又一点点沉淀下去。良久，她睁开眼，目光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坚定。 不管怎样，她依旧会守着“家和万事兴”的宗旨。但从今往后，她守护的，是公爹的嘱托，是陈家的秩序与基业，而不再是那个让她心伤的男人。 她想通了这一层，心中的那点酸涩，反倒慢慢沉淀下来。她垂眸看着那株兰草，指尖轻轻拂去叶尖的浮尘，声音轻得像一缕风：“恋儿，莫要再抱怨了。” 她的语气温柔，“我既嫁入陈家，便是陈家的人。你是我的陪嫁丫头，随我一同过来，自然也是陈家的一份子。”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恋儿，眼底一片澄澈，透着不容动摇的坚定：“老太太日夜精进修行，这院里院外最信得过的也就只有你和我了。维护这个家的安宁，是我们的本分。以后，咱们俩，得一起把这个家看好了。我不想让外人看咱们的笑话，说陈家的少奶奶连个家都管不好。” 恋儿见无法撼动谢兰?的这份坚守，心中又疼又急，终于憋不住了，急道：“‘家和万事兴’，我懂！我也想按小姐教导的那样去做。这些日子我也想了，这招根本行不通！对二姨太那种人就应以牙还牙。昨日我去送炭火，见小红正往廊下倒药渣，那药色浅得很，哪像正经喝了药的样子！平儿偷偷跟我说，二姨太的身子早就好了，现在都是装出来的。精神着呢，天天让姑爷陪着，还让姑爷教她打骨牌，离开一步都不许。还有，昨儿我去厨房，听见小红跟灶上夸口，说二姨太夜里想吃城南的绿豆糕，姑爷竟让旺乐打着灯笼跑了半条街去买——换了您，肯开口让姑爷这么折腾吗” 说罢，恋儿往前凑了凑，眼中闪着急切的光：“小姐，我们能不能改变一下策略不要再用‘家和万事兴’来约束自己了，对二姨太那种人，心不能太慈。这家也不是小姐一个人的，干嘛总是您受委屈您看隔壁的王太太，王老爷和那些姨娘们哪个不怵她。” 谢兰?轻轻放下手中的工具，抬眼直视恋儿，语重心长地说：“你以为像王太太那样好吗天天鸡飞狗跳的，那王老爷在家在外怎能安心！他索性在外面逛窑子抽大烟以寻求安慰，什么事做不出来！倘若我像王太太那样，姑爷迟早也会步入王老爷的后尘。这个院子里就这么几个人，天天吵来吵去，若让巷口的张婆知道了，不知会编出什么离奇的段子呢。” “可笑话的也是她啊！”恋儿依旧不服气，“您是正头少奶奶，论情分论规矩，哪样不比她占先是她无规无矩！” “平日里我算是白对你说了那些话。”谢兰?白了她一眼，将最后的一铲土放进花盆里，又将剪下的几片枯叶扔进竹篮，我心里自有一杆秤，孰轻孰重，我分得清。”她语气一顿，“算了，这话题到此为止。快说说，老太太那儿怎么说” 恋儿虽仍心有不甘，但见谢兰?已下了定论，只好作罢，说道：“念姝说，明日赶庙会的人多，让我们上山时注意安全。还说，只要我和小姐玩得开心快乐，她也会感到快乐。” 提到念姝，谢兰?的眼神柔和下来，轻声叹道：“真想带她一同前往，让她也看看外面的热闹。” “是呀，念姝姐大门不出，二门不入，也够难为她的了。”恋儿也有些感慨。 谢兰?笑了笑，说道：“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老太太也疼她。这也许就是她与我们的不同之处吧。也好，眼不见心不烦，不为世俗所扰。”话音落下，她发出一声叹息，“她是真能做到六根清静，我若能做到她那般，倒好了。” “六根清静”恋儿眨眨眼，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小姐，听念姝时常说起西方极乐世界，到底有没有这个地方老太太左一个佛七，右一个佛七，都是为了去这个地方，到底有还是没有呢” 谢兰?莞尔一笑，说道：“在心里。心存善念就是，存恶念就不是。” 恋儿似懂非懂地摇摇头：“不懂。” “慢慢就懂了。”谢兰?说。 恋儿摆弄着手指，撇撇嘴道：“我可不想懂，像念姝那样多无趣。” 谢兰?笑了笑，叮嘱道：“明日庙会，你多备些散碎银子，再提醒旺乐，庙会人多，看好随身的包，别让小偷钻了空子。去年张妈去庙会你还记得吗刚买的花钿就被偷了，回来哭了半宿。” “好的小姐，我这就去准备！”恋儿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轻快地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