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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野没有动。他周身的气息却仿佛更冷了，荒坡上的风在靠近他身周一尺之地便骤然凝滞、沉降，卷不起半分尘埃。 那冰层下的暗流不再仅仅是涌动，而是开始无声地旋转、下潜，形成一个吞噬一切光与声的深渊。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具蜷缩的、被风沙迅速掩埋轮廓的枯槁身躯，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迈开了脚步。 不是走向人群，也不是走向村落废墟，而是径直走向坡地更高处，一块突兀矗立、仿佛被巨斧劈开的巨大风蚀岩。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踏在遍布碎石的地面上，却奇异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仿佛他踏足的是虚空。 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力量，如同无形的鼓槌敲击在凝固的空气上，也敲击在每一个村民被血脉低语折磨的神经末梢。 人群的抽泣声戛然而止，连风都似乎屏息了片刻。 他走到巨岩之下，阴影将他大半个身躯吞没，只留下一个挺拔而孤绝的轮廓，如同嵌在这片死寂荒原上的一道黑色印记。 他微微仰头，视线似乎穿透了稀薄浑浊的天幕，投向某个不可知的、遥远的虚无深处。 那目光里，再无半分对脚下这片土地或眼前这群将死之物的审视，只剩下一种近乎纯粹的、冰冷的探究。 这冰冷的探究本身，却成了点燃熔炉的最后一点火星。 “呃啊——！”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嚎猛地撕裂了凝固的死寂，并非来自前排的老妇或小女孩，而是人群中央一个原本同样麻木的壮年男子。 他皮肤下那些不安搏动的暗红纹路骤然变得赤红滚烫，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撑破了他灰败的皮肤！ 粘稠如岩浆、散发着硫磺与铁锈混合腥气的暗红色液体，从一道道崩裂的伤口中喷溅而出！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下一刻，千百步外那凝固的人群轰然炸开！不再是微澜，而是彻底的、歇斯底里的崩溃！ “嗬…嗬嗬…” 抽气声变成了野兽般的咆哮和绝望的嘶鸣。 有人徒劳地撕扯着自己皮肤下疯狂蠕动的“河流”，指甲在血肉上划出深可见骨的血痕，试图阻止那即将到来的焚灭。 有人则仰天狂笑，眼神混乱而炽热，皮肤下的暗红纹路亮得刺眼，仿佛真的在燃烧，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仿佛灵魂正被无形的火焰舔舐、抽离。 老妇怀中的小女孩，那双眼睛此刻彻底被那扭曲的狂热点燃，小小的身躯剧烈颤抖，皮肤下细密的纹路如同蛛网般亮起，发出微弱的、仿佛瓷器即将碎裂前的嗡鸣。 她张开嘴，发出的却不是哭喊，而是一串意义不明、带着诡异韵律的尖细音节，如同垂死鸟雀的哀鸣，又像是古老祭祀的低语。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哭泣、哀嚎、狂笑、撕打、抽搐……绝望的灰败被撕裂，暴露出底下熔岩般沸腾的疯狂与痛苦。 皮肤破裂声、骨骼错位声、血肉灼烧般的滋滋声、濒死的喘息与意义不明的呓语交织在一起，混合着风沙的呜咽，奏响了一曲末日降临的狂乱交响。 在这片彻底失控的混乱旋涡中心，坡地高处的巨岩之下，程野的身影依旧纹丝未动。阴影吞噬了他大半轮廓，将他与脚下的地狱景象隔绝开来。 他周身那股沉凝如渊的冰冷气息，并未因人群的彻底崩溃而减弱分毫，反而像是一块投入沸水的万载寒冰，在沸腾的疯狂中开辟出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寂静领域。 这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沉重地压在每一个正在燃烧的灵魂之上，如同最后的审判，静静等待着灰烬的飘落。 灰烬开始飘落了。 起初只是零星的、细碎的灰白粉末，从那些抽搐倒地的躯体上升腾，混入呜咽的风沙中，轻盈得如同幽灵的叹息。 但很快，那灰烬便不再是飘散，而是汹涌地喷薄而出——每一具燃烧殆尽的身躯都化作一团翻滚的、带着硫磺与焦糊恶臭的烟尘，如同无数只垂死的蝴蝶在狂风中挣扎着解体。 灰烬落在荒坡的碎石上，迅速被尘土吞噬，只在干燥的地表留下深褐的、仿佛被灼烧过的印记，如同一个个无声的墓志铭。 程野依旧伫立在巨岩的阴影下，那冰冷的探究目光纹丝未动，仿佛穿透天幕的视线已锁定了虚无中某个存在。 他周身的气息沉凝如渊，将周遭的混乱彻底隔绝，形成一个绝对的寂静领域。 风沙扑打在巨岩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却无法侵入他身周一尺之地。 远处，村民的哀嚎与呓语已渐次微弱，被灰烬的翻涌声取代——那声音如同千万只枯手在沙地上抓挠，窸窸窣窣，永无止息。 灰烬中，忽地亮起一点微弱的暗红火星，并非来自残躯，而是从飘散的尘埃里凭空迸溅，如同沉睡的眼睑在黑暗中掀开一道缝隙。 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转瞬间，整片荒坡上空浮动的灰烬都被点燃，化作一片悬浮的、无声燃烧的暗红星海。 那光芒不炽热，反而透着刺骨的阴寒，映得程野的侧脸轮廓愈发锋利，也照亮了巨岩表面那些风蚀的沟壑——沟壑深处，竟有相似的暗红纹路悄然浮现，如活物般蜿蜒扭动，与村民皮肤下熄灭的“河流”遥相呼应。 灰烬星海无声旋转，向村落废墟汇聚。 废墟中央那口枯井的阴影陡然加深，仿佛井底蛰伏的巨口正贪婪吮吸着飘落的余烬。井沿的石缝渗出粘稠黑液，带着铁锈般的腥甜，缓慢地漫过残垣断壁。 黑暗深处，传来一声低沉得近乎幻觉的嗡鸣，如同远古巨兽在深渊中翻了个身，震得大地微微战栗。 程野缓缓收回望向天幕的目光，唇角勾起一丝冰封的弧度。 那粘稠蠕动的黑暗如同活物，无声地漫过碎石嶙峋的坡地，所经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被吞噬殆尽，只留下真空般的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