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月满长亭： 中秋特别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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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月渐圆 时序流转，窗外的梧桐叶，边缘的焦黄渐渐晕染开来，如同浸了淡淡的赭石色。空气里，夏日黏腻的潮热终于被一股清冽干爽的气息取代，早晚的风带上了明显的凉意，提醒着人们，秋已深了。 病房里的恒温系统，隔绝了外界的寒凉，却隔绝不了季节更迭的讯息。萧逐云在给父亲擦拭身体时，能感觉到他皮肤的体温似乎比夏日里更低一些，便默默地将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点点，又为父亲换上了更厚实柔软的棉绒病号服。 这天下午，萧逐云正陪着精神稍好的父亲，用极慢的语速读着一篇关于故乡与明月的散文，陈叔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古朴雅致的食盒。 “逐云，萧老师，”陈叔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将食盒放在小几上，“快中秋了，老字号‘桂香村’的第一炉月饼，我让人去排了队，买了些回来。都是最传统的口味，莲蓉蛋黄、五仁、豆沙，馅料磨得极细，应该能克化得动。” “中秋”萧逐云微微一怔，放下手中的书页。这段时间，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父亲的病情和康复上，日夜交替都模糊了，竟忘了这个重要的传统节日。他下意识地看向父亲。 萧惊弦靠在摇起的床头上，目光原本有些涣散地落在窗外，听到“中秋”二字，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视线缓缓移向那个散发着淡淡油墨香和食物甜香的食盒，久久没有移开。他那沉寂如古井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微弱的涟漪荡开，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类似怅惘或追忆的神情。 萧逐云的心轻轻一揪。他想起往年的中秋，无论父亲多忙，只要在国内，一家人总会聚在一起。母亲还在时，会张罗一桌精致的家常菜，阳台上的小桌上摆满瓜果月饼。父亲会破例小酌一杯，虽话不多，但眉宇间是舒展的。母亲走后，家里的节日气氛淡了许多，但父子二人还是会一起吃饭，他会陪着父亲看一会儿中秋晚会，或者只是静静地坐在阳台，看那轮一年中最圆最亮的月亮。那些记忆，隔着岁月的烟尘，此刻因为“中秋”这个词，忽然变得清晰而珍贵，同时也带着物是人非的酸楚。 “谢谢陈叔。”萧逐云收敛心神，对陈叔感激地笑了笑。他起身打开食盒，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只小巧玲珑的月饼，酥皮金黄，样式古朴。他拿起一个最小的豆沙月饼，回到床边，轻声问：“爸，今天是中秋了。这月饼看着不错，您……想尝尝一点点吗就一小口，尝尝味道。” 萧惊弦的目光在月饼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抬起，看向儿子充满期待又小心翼翼的脸，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萧逐云心中一喜，连忙用消毒湿巾仔细擦净手，小心地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月饼馅，递到父亲唇边。萧惊弦微微张口，含住了那一点点甜腻的豆沙，在口中慢慢地抿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喉结轻微地滑动了一下，显示他咽了下去。 “怎么样甜不甜”萧逐云紧张地问。 萧惊弦没有回答，只是又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仿佛在寻找什么。萧逐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天空是高远的湛蓝色，离月亮升起还早。 但“团圆”的念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已经激起了层层波纹。萧逐云暗自下了决心，这个中秋，无论如何，要在病房里，为父亲营造一个尽可能圆满的“团圆”。 （二） 静默的筹备 接下来的两天，萧逐云在悉心照料父亲的间隙，开始悄悄地张罗起来。他的“张罗”，并非大动干戈，而是极其安静和细致的。 他请陈叔找来了一些素雅的仿古宫灯造型的小夜灯，光线是温暖的橘黄色，柔和而不刺眼。又让助理去花市，挑选了几枝开得正好的金桂，插在一个素白的小瓷瓶里，放在病房的窗台上。清甜的桂花香似有若无地弥漫在空气中，冲淡了消毒水的气味，添了一丝鲜活的生命气息。 他反复斟酌了中秋夜的菜单，与营养师和李主任沟通了很久，最终定下几样既符合父亲目前饮食要求、又略带节日意味的菜品：一道炖得极其糜烂的南瓜山药羹（金黄的颜色应景），一盅撇尽了浮油的清鸡汤，还有一份特制的、几乎不含糖分的藕粉圆子，算是“月饼”的替代。 最重要的，是“月亮”。病房朝东，并不正对中秋月升的方向。萧逐云便让人找来了一台超高流明度的、光线极其柔和的专业投影仪。他打算在夜幕降临时，将一轮精心挑选的、清晰而静谧的“中秋明月”影像，投射在病房一侧空白的墙壁上。 所有这些准备，他都悄无声息地进行着，没有惊动父亲。萧惊弦大多时间在昏睡或静养，偶尔清醒时，也只是察觉到房间里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或者光线似乎比平时更温暖一些，并未深究。他依旧沉默，但萧逐云能感觉到，父亲身上那种因久病而产生的麻木感，似乎因为临近的节日，有了一丝极其微小的松动。 （三） 病房里的月光 中秋当日，天色晴朗，秋高气爽。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瑰丽的橘粉色，然后渐渐褪去，夜幕如同巨大的天鹅绒幕布，缓缓铺陈开来。 萧逐云提前伺候父亲用了极清淡的晚餐，仔细地为他漱了口，擦拭了脸颊和双手。然后，他调节了病房的主灯光，只留下几盏温暖的壁灯和床头灯，让房间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安详的光晕里。 “爸，今晚月亮很圆很亮。”萧逐云坐在床边，握着父亲微凉的手，轻声说，“我们这里看不到，我给您‘请’了一轮月亮进来，好不好” 萧惊弦缓缓转过头，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眼神有些迷茫，似乎不太理解儿子的话。 萧逐云没有多解释，他拿起遥控器，轻轻一按。对面空白的墙壁上，倏然亮起一团柔和而皎洁的光晕。光影渐渐清晰、凝聚——一轮硕大、圆满、散发着清辉的明月，静静地“悬”在了雪白的墙壁上。月光模拟得极其逼真，甚至能看到上面朦胧的环形山阴影，清冷的光辉洒满房间一角，与温暖的灯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梦幻般的氛围。 萧惊弦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他怔怔地望着那轮“墙上的月亮”，深陷的眼窝在月光下投下深深的阴影，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但他看了很久，很久，呼吸似乎都变得轻缓了些。 萧逐云将小桌板支到床上，摆上那碗温热的南瓜山药羹，金黄的色泽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暖。他又拿出那个食盒，打开，露出里面精致的月饼。 “爸，今天是中秋，我们就算一起过节了。”萧逐云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您尝尝这个羹，是南瓜和山药做的，很软烂。月饼……咱们看着就好，闻闻香味。” 他没有勉强父亲多吃，只是陪着他，静静地坐在这一片被营造出来的、带着些许寂寥却格外温馨的“月光”里。 窗外，是都市璀璨却冰冷的万家灯火。 窗内，是一轮虚幻却充满情感的明月，一对在病痛中相互依偎的父子，和一份沉默却厚重的团圆。 （四） 心照不宣的团圆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萧惊弦只喝了几口羹，便摇了摇头。萧逐云也不强求，细心收拾好，又重新坐回床边。 父子二人，一个靠在床头，一个坐在床畔，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那轮投影出来的明月。清辉寂寂，房间里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遥远传来的、模糊的城市噪音。 在这极致的安静中，一种无需言语的交流却在默默进行。萧逐云看着父亲被月光勾勒出的、过分消瘦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无尽的酸楚和怜爱。他知道，父亲此刻是清醒的，他能感受到这份精心准备的仪式感，也能体会到这仪式背后，儿子渴望团圆、渴望他安康的深切心意。 而萧惊弦，长久地凝视着那轮不真实的月亮，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许多年前的月光，看到了那些已然逝去的、团圆的中秋夜。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极轻地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悠长的叹息。 这声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地，却重重地敲在萧逐云的心上。他伸出手，覆盖在父亲那只放在被子外、冰凉的手上，轻轻地握住。 萧惊弦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儿子握着。他依旧望着那轮明月，但紧绷的嘴角线条，似乎微微松弛了一点点。 不知过了多久，萧惊弦似乎累了，缓缓闭上了眼睛。萧逐云没有动，依旧握着他的手，陪着他。直到确认父亲呼吸平稳地睡去，他才极其轻柔地抽出手，为他掖好被角。 他关掉了投影，那轮明月悄然消失，房间重新被温暖的灯光充满。但那份属于中秋的、清冷而圆满的气息，似乎还残留在这方寸之地。 团圆，未必是喧闹的宴饮和欢声笑语。 在这个特殊的中秋，在这间充满药水味的病房里，团圆是儿子精心的准备，是父亲无声的接受，是那一轮投射在墙上的、共同凝视的月亮，是那双紧紧相握的、传递着温度的手。 它静默无声，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深刻。 （五） 月辉长明 夜深了，萧逐云却毫无睡意。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真实夜空中的那轮皎皎明月，它被高楼遮挡，只露出一角，清辉洒落人间。 他想起父亲睡前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想起他凝视“月光”时深邃难懂的眼神。他忽然明白，父亲或许并不在意形式上的团圆，他所在意的，是儿子这份心意，是这份无论健康疾病、无论身在何地都永不褪色的陪伴。 《长亭雪》的成功，外界的赞誉，如潮的票房……所有这些，在此刻，在这轮千古明月下，都显得遥远而虚幻。唯有眼前这份沉甸甸的责任，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才是真实可触的。 月光静静地流淌，照亮了他年轻却已承载了太多沉重的脸庞。他的眼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澈和坚定。 无论未来的路还有多长，多难，他都会像今夜这样，为父亲点亮一轮“月亮”，守护一份“团圆”。 因为，有些爱，如这中秋之月，纵然阴晴圆缺，其辉，长明于心。 （中秋特别篇 完） 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