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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终究还是彻底驱散了黑夜，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将房间照得透亮。 林小溪几乎是随着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天光坐起身的。她动作僵硬，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怀里那个承载了太多甜蜜与痛苦的盒子，不知何时滑落到了床脚，盖子微微敞开，露出里面一角泛黄的票根，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她没有去看它，也没有去整理。只是机械地爬下床，走进卫生间。 镜子里的人，陌生得让她心惊。脸色是近乎透明的惨白，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两拳，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两潭死水，空洞，麻木，没有任何光彩。嘴角那块昨晚自己咬出的痕迹，已经变成了暗紫色的瘀斑，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 她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试图唤醒一些知觉，驱散那彻骨的寒意和浑噩。冷水带来的短暂刺激过后，是更深的疲惫和冰冷。她用毛巾用力擦拭，皮肤被搓得发红，却依旧感觉不到暖意。 换衣服的时候，她的手指在那条淡蓝色的羊绒围巾上停留了片刻。那是他补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柔软，温暖，曾经承载着他的歉意和爱意。但最终，她将它折叠好，放回了衣柜的最深处。仿佛戴上它，就会背负上那份她再也承担不起的沉重。 她选了一件最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和一条深色牛仔裤，像是要去参加一场葬礼。而今天，确乎是她爱情的葬礼。 苏晓晴和李曼已经醒了，沉默地坐在各自的书桌前。看到她出来，两人同时站起身，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欲言又止的悲伤。 “小溪……”苏晓晴上前一步，声音哽咽，“我……我们陪你一起去吧” 林小溪缓缓地摇了摇头，嘴角极其勉强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扭曲的、不成形的笑容，比哭泣更让人心疼。“不用。”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他说……只想我一个人送。” 她拿起桌上那个简单得没有任何多余物品的背包，里面只装了她的手机、钥匙和钱包。 “我走了。”她低声说，没有再看她们，径直走向门口。 “小溪！”苏晓晴在她身后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林小溪的脚步在门口顿住，却没有回头。她背对着她们，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语气说：“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并将门在身后轻轻带上，隔绝了那两道让她几乎要崩溃的关切目光。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一声声，敲打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敲打在她空洞的心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双腿像是灌满了铅，每下一个台阶，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宿舍楼外，清晨的空气带着深秋特有的清冽和寒意，吸入肺腑，却感觉不到一丝清新，只有冰冷的刺痛。阳光已经洒满了校园，金灿灿的，落在依旧翠绿的草坪和渐渐泛黄的梧桐树叶上，勾勒出温暖明亮的轮廓。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过，抱着书，说说笑笑，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这一切，都与她格格不入。 她的世界，从昨晚那个拥抱之后，就已经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灰白和死寂。周围的喧嚣和明亮，像是一部无声的、与她无关的默剧，她只是一个被剥离出来的、游荡在边缘的孤魂野鬼。 她走到宿舍区门口，远远地，就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静静地停在路边那棵老槐树下。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但她知道，他就在里面。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骤然停止跳动了一瞬，随即又开始疯狂地、杂乱无章地擂鼓，撞击着她的胸腔，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闷痛。喉咙发紧，刚刚在宿舍里勉强构筑起的那一点点脆弱的平静，在见到这辆车的瞬间，土崩瓦解。 她站在原地，深深地、贪婪地呼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眼眶里瞬间涌上的酸涩热意。她不能哭，至少，现在还不能。 迈开脚步，她朝着那辆车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刃上。 当她走近时，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顾言琛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今天穿了一套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外面罩着黑色的长款羊绒大衣，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那份挺拔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和沉重。他显然也一夜未眠，脸色比她好不了多少，苍白，倦怠，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在克制着什么。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到无法分辨的情绪——痛苦，不舍，愧疚，绝望，还有一丝近乎哀求的脆弱。 两人就这样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地对望着。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无声的电流在空气中噼啪作响，带着毁灭性的悲伤。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围的喧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最终还是顾言琛先动了，他绕到副驾驶座，为她拉开了车门。动作依旧带着他固有的绅士风度，却缓慢得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小溪垂下眼睫，避开了他那令人心碎的目光，默默地坐进了车里。车内弥漫着她熟悉的、独属于他的那种清冽干净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皮革和车载香氛的味道。这味道，曾经让她无比安心和眷恋，此刻却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刺穿着她的神经。 顾言琛关好车门，回到驾驶座，系好安全带。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目视前方，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在进行某种艰难的心理建设。 车厢内，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彼此压抑的、轻微的呼吸声，证明着他们还活着。 他终于还是发动了引擎，车子平稳地滑入车道。他没有打开音乐，或许是他忘了，或许是他知道，任何声音在此刻都是多余，都无法填补他们之间那道已然形成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车子驶出校园，汇入清晨繁忙的车流。 顾言琛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几乎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伸过来，精准地找到了她放在膝上、冰凉而僵硬的手，然后，紧紧地握住，十指相扣。 他的手掌很大，很暖，曾经无数次这样包裹住她的手，给她带来无尽的安全感和温暖。但此刻，这份温暖却像烙铁一样烫人。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无法自控的细微颤抖，以及那沁出的、冰冷的湿汗。 小溪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她只是任由他握着，目光空洞地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熟悉的店铺，熟悉的街角，熟悉的广场……这座他们共同生活了两年的城市，每一个角落，似乎都烙印着他们的回忆。那个咖啡馆，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家电影院，他们一起看过无数场电影；那个街心公园，他们曾在深夜散步，分享彼此的心事；那家餐厅，他们庆祝过她的生日，他的升职…… 往日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闪现，鲜活，生动，带着声音和色彩，与此刻车内死寂的灰白形成了残酷的对比。那些欢声笑语，那些温柔缱绻，那些争吵和好……一切的一切，都即将成为过去，被封印在记忆的深处，蒙上厚厚的尘埃。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撕扯，痛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没有让呜咽溢出喉咙。 顾言琛似乎感受到了她身体的僵硬和那无声的悲痛。他握着她的手，又收紧了几分，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他侧过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挣扎。 “小溪……”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轮磨过，带着浓浓的鼻音。 小溪猛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她害怕听到他说话，害怕听到任何声音，那会彻底击溃她摇摇欲坠的防线。 他似乎也明白，于是后面的话，便哽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的叹息。 车厢内，再次只剩下沉默。以及，那紧紧交握的、冰冷而潮湿的手。 车子驶上了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窗外的景物开始变得单调，城市的高楼大厦逐渐被空旷的田野和灰蒙蒙的天空所取代。车速很快，窗外的风景连成一片模糊的色块，飞速地向后退去，就像他们即将逝去的爱情，抓不住，留不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沉默中，顾言琛忽然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很轻，很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梦魇中的呓语，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温柔和绝望的眷恋： “这座城，因为有你，才成了我的家。” 一句话，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狠狠地，刺穿了林小溪所有伪装的坚强和麻木。 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在这一瞬间，终于冲破了所有的堤坝，汹涌而出。她猛地转过头，看向窗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滚烫的泪水疯狂地滑落，顺着她冰冷的脸颊，一滴一滴，砸在她黑色的毛衣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着。 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这座冰冷的、繁华的、他为了事业而来的城市，是因为她的存在，才有了温度，才有了意义，才被他称之为“家”。 而如今，他这个“家”，就要散了。他即将飞往另一个陌生的城市，而她，将独自留在这座瞬间失去所有温度和色彩的“空城”里。 顾言琛看到了她耸动的肩膀，看到了她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悲伤。他的心像是被放在火上灼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握着她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仿佛这是他与这个世界、与她之间，最后的、唯一的联系。 他想说点什么，想安慰她，想再次承诺那个渺茫的“三年之约”，想告诉她他一定会回来……可是，所有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那么……虚伪。 他只能更紧地握住她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温度、所有无法说出口的爱与痛，都通过这紧紧相扣的十指，传递给她。 车子，终于还是抵达了机场。 缓缓驶入出发层通道时，那巨大的、现代化的航站楼，像一头冰冷的钢铁巨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大口。 顾言琛将车停在临时停车区。他没有立刻下车，而是依旧紧紧握着她的手，两人就这样坐在车里，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旅客，听着广播里一遍遍播放的航班信息。 最后的时间，像沙漏里的沙，无情地流逝着。 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 最终，顾言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松开了那只一直紧握着她的手。 掌心的温暖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刺骨的冰凉和空洞。 他转过头，看向她，眼眶通红，里面盈满了水光，却倔强地没有让它落下。 “到了。”他声音沙哑，几乎不成调。 林小溪没有看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伸手去解安全带。手指却不听使唤地颤抖着，试了几次，才听到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她推开车门，走了下去。冰冷的空气瞬间将她包裹。 顾言琛也从驾驶座下来，从后备箱取出了他的行李箱。一个简洁的黑色行李箱，装着他去往另一个陌生国度的全部行囊，也装走了她所有的爱和希望。 他锁好车，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再次伸出手，想要去牵她。 这一次，林小溪却微微缩了一下手，避开了。 他的手臂，就那样僵硬地停顿在了半空中。 两人之间，仿佛瞬间隔开了一道无形的、却无法逾越的冰墙。 他眼底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但最终还是缓缓地收回了手，默默地走在她身边，拖着行李箱，朝着那灯火通明、却如同深渊入口般的国际出发大厅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