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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之夜,长宁军治所内灯火通明。 却,驱不散军政大堂内凝重的气氛。 知军冉琎与其弟冉璞并坐于上首,目光时不时扫过下首那位正在安静饮茶的少年身影。 兄弟二人相顾无言,一时不知该如何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侍立在下方的伍长易士英,更是如坐针毡,眼神在双方之间来回逡巡,欲言又止。 “咔哒。” 赵昺将手中的茶碗轻轻放回案几,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一直密切观察着他一举一动的冉家兄弟,见时机已到,身为兄长的冉琎终于清了清嗓子。 他先是抱拳向虚空中一揖,率先开口,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慎:“这位……公子。” 冉琎刻意避开了那个惊世骇俗的称呼。 “你自称乃是官家,然空口无凭,冉某与众将士身系凌霄城安危,实在无法轻信。” 话锋一转,他提出了看似商量实则没有转圜余地的提议。 “不如,请公子暂居城内几日。” “待到我派往山外的探子传回确切消息,再行定夺,不知……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堂内气氛更加微妙。 谁都听得出来,这是软禁。 此刻赵昺等人的武器早已被收缴,那些彪悍的党项护卫也被隔离在看守严密的内院。 眼前的少年,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无妨。” 出乎冉氏兄弟的意料,赵昺回答得异常干脆,脸上甚至看不出丝毫愠怒。 坦然接受了这个安排后,他把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神情局促的僰人阿大的身上。 “冉知军,某既已应下,有个不情之请。” “能否……先让阿大返回僰寨” 他说这几句话,语气带着诚恳、真切的关怀。 “此番多亏阿大兄弟一腔热血,不顾生死,引领我等穿越绝壁方能抵达此地。” “他若因某之故滞留城中,家中亲人必然挂念。” “某,心实难安。” 阿大没料到赵昺开口第一件事竟是为自己求情,那张饱经风霜的粗糙脸庞顿时因激动而泛红。 他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却被冉琎斩钉截铁的话语打断。 “不可!” 冉琎断然拒绝,声音带着将领特有的决断。 “僰人既知有秘径可通凌霄城腹地,此乃绝大机密。” “若是放他回去,风险莫测,冉某肩负全城军民性命,不敢行此险着!还望见谅。” 这话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阿大一时语塞,只能将求助而又带着理解的目光投向赵昺。 其实他的心中并无怨怼,不知为何,看着那身处困境却依然处之泰然的少年,他心中竟生出一股莫名的信任。 或许,对方真是那位天命所归的宋帝。 这份信任,让他愿意为了族人或许能搏来的未来,承担眼前的凶险。 “阿大。”赵昺适时开口,声音温和,打断了阿大的思绪,“既然如此……你看,是否委屈几日,陪某在此地盘桓些许时光” 这句话完全是商量的口吻,更是站在他的角度考虑,让阿大心中一暖,豪气顿生。 他霍然离座起身,对着上首的冉家兄弟抱拳,声若洪钟。 “这有何不可,我阿大今日对易伍长所言,若有半字虚谎,冉知军届时可直接取我项上人头,绝无怨言!” 这声掷地有声的誓言,让冉琎、冉璞兄弟二人身躯皆是一震,不由得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与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暂且不论那少年身份真假,若这僰人所言属实,那他们在此地浴血坚守的意义,便将彻底不同。 宋祚未亡! 这消息本身,就是足以点燃凌霄城头犹悬的宋帜。 “好!”冉琎不再犹豫,猛地站起身,郑重地对阿大抱拳回礼,“如此,便委屈几位了!”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赵昺,眼神深处那审视的冰层已然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着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炙热火焰,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也暂时委屈公子了。” “待到此间事明,若证实确是冉某唐突,冉琎……自当负荆请罪,听凭公子处置!” 当治所大堂那沉重的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内里明亮的灯火与复杂的博弈暂时隔绝。 赵昺在两名长宁军士卒护送下,踏着青石小径,走向那处被临时划出的、有兵卒看守的院落。 月光清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院门口值守的兵卒看到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目光中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赵昺却恍若未觉,他的步伐稳定,径直走向那扇透出微弱火光、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院门。 推开门的刹那,院内所有人的目光,刹那间都聚焦在他身上。 也儿吉尼一见到赵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紧绷的身躯才微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周围一众党项汉子的脸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担忧,也随即消散。 看着众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赵昺不由得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战场上下来的浑不吝。 “咋啦一个个如临大敌的。” “也儿吉尼,你这杀鞑子眼都不眨的党项好汉,到了咱自家地盘上,反倒紧张得像只受惊的兔子” 这番调侃的话自然引不来也儿吉尼半分不快,他只是快步上前,竟一时顾不得尊卑礼节,大手一伸,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赵昺左臂的衣袖。 只见一片衣袖内侧已然被暗红色的血迹浸透,黏连在皮肉上。 也儿吉尼眉头紧锁,动作轻柔却坚定地拨开布料,露出下方一道狰狞的伤口。 那是在刺桐城海晏楼死战中留下的旧创,方才攀爬绝壁显然又撕裂了,扶起官家时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他也不管官家因疼痛而倒吸的冷气,迅速从一名党项汉子手中接过伤药,将药粉均匀撒在创口上,再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 看着少年天子那因忍痛而咬紧的牙关和略显苍白的脸色,也儿吉尼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甚至有些不客气。 “官家,少强撑一点!” “你这身子骨还这么年少,若是不知爱惜,留下病根,以后有你好受的!” “好啦,好啦!” 赵昺赶紧用没受伤的右臂推开他凑近的脑袋,语气混不吝地抱怨道:“进屋说话吧,你想把朕一直晾在这院子里喝西北风吗” 也儿吉尼闻言,嘿嘿干笑两声,不再多言,护着赵昺一同走进屋内。 众人围拢过来,一名叫骨勒赤山的党项汉子脸上尤带不忿,闷声道:“官家,那长宁军知军分明就是囚禁我们,太过分了!您这万金之躯,岂能受这等窝囊气!” 赵昺看着一张张熟悉而愤慨的面庞,笑了笑,目光落在骨勒赤山身上:“好了,骨勒赤山。官家不替自己的臣子受点委屈,难道还要留着这份殊荣,去给鞑子欺负不成” 这句俏皮话一下冲淡了屋内的沉闷,引得一众党项汉子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声。 笑声引得门外负责警戒的长宁军兵卒忍不住好奇地探头望进来,见他们只是在说笑,便又缩回头去,只是忍不住将耳朵更贴近门缝几分。 也儿吉尼见状,下意识就想上前将门关上,却被赵昺用眼神阻止。 “过来,坐下,也儿吉尼。” 赵昺轻声开口,语气恢复了平静。 待到也儿吉尼在他身旁坐定,他才继续开口,却带着一份不容拒绝的决断。 “等朕的身份在此地确认清楚后,也儿吉尼,你便领着弟兄们,回河西走廊去。” 此言一出,几名性子急的党项汉子几乎要跳起来,赵昺立刻抬起右臂阻止。 这个动作牵动了左臂的伤口,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但他还是坚持把话说完。 “听朕说完,这是朕当初对你们许下的承诺。” “你们做到了誓死追随,护朕周全,如今,也该是朕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他把目光转向也儿吉尼,这位平日沉稳如山的老将,此刻眼眶竟有些微红,情绪激动。 赵昺伸出右臂,攀上他也同样坚实的肩膀,语气放缓。 “给朕一点时间。这话,朕也同样对李三炮、张问那些归顺的汉人弟兄说过。” “老是说这些听起来像是空口许诺的话,连朕自己都觉得有几分不自在……” 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每一位党项汉子,最终定格在也儿吉尼脸上。 “你跟弟兄们,回河西走廊去。” “朕传信给江南柳娘的那封信上,言明让她派人携带财帛与你们接应。” “一应所需,已让她着手准备,足够你们在故乡重新拉拢旧部,组建起一支新的铁鹞子!” “铁鹞子”这三个字,让在场所有的党项汉子眼中点燃了炽热的光芒。 那是他们祖先的荣耀,是流淌在他们血脉中的骄傲。 然而,赵昺接下来的话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告诫。 “也儿吉尼,听着。” “回到河西,重组部族,切记一点:你们不是去与蒙古骑兵正面硬撼的。” “要把新的‘铁鹞子’,当成一支来去如风的游击骑兵,袭扰其补给,打击其哨探,保存自己为上,切不可为了意气,白白牺牲儿郎们的性命。” “而今的鞑子,虽因疆域辽阔、承平日久,兵锋或许不如成吉思汗时代那般无坚不摧。” “但依旧不是你们初归故里便能轻易撼动的庞然大物。” “你们的目的,是扎根,是生存,是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 说到这里,赵昺吐出一句连自己都不确定的坚定与决绝。 “等朕西出川蜀,与你们会师中原大地!” 也儿吉尼听着这肺腑之言,看着少年天子那清澈而坚定的眼神,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感。 最终,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声音略显几分沙哑,却异常坚定。 “诺,官家。” “也儿吉尼,在河西走廊等着您的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