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晨光熹微照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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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钧不知道自己在那棵梧桐树下站了多久。直到日头升高，阳光变得灼热刺眼，将他浑身湿透的军装烤得半干，留下僵硬不适的褶皱，他才仿佛从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梦魇中惊醒。 双腿因为长久的站立而麻木，心脏却因为那扇窗后的一幕而持续抽痛。他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扇已经空无一人的窗户，窗帘被重新拉上，隔绝了他所有窥探的可能。然后，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大步离开了这条让他尊严尽失、心痛如绞的街道。 他没有回帅府，而是径直去了城西大营。那里有震耳的操练声，有冰冷的枪械，有需要他立刻决断的军务，或许只有这些，才能暂时填满他内心那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空洞。 他把自己投入了无休止的工作中，批阅文件，巡视营地，召见将领，下达指令。他刻意让自己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不敢有片刻停歇，因为一旦停下来，沈如晦那冰冷恐惧的眼神，她与陆文清执手相望的画面，就会如同鬼魅般立刻浮现，将他拖入无边的痛苦深渊。 然而，身体的疲惫终究无法完全压制精神的煎熬。夜深人静，当他终于处理完所有紧急军务，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办公室时，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寂感和蚀骨的悔恨，便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想起初见她时，路灯下她那清冷又倔强的眼眸；想起她曾依偎在他怀里，低声念着“入骨相思知不知”的娇憨；想起她为他孕育孩子时的温柔与期盼；更想起她一次次等待，一次次失望，最终在雪夜里心碎成灰的模样…… 是他，亲手将那个曾经眼里有光、心中有爱的女子，变成了如今这副苍白破碎、见了他如同见了鬼魅的样子。 “啊——！”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红木办公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手背瞬间红肿破皮，渗出血丝，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这点皮肉之苦，如何能与他心中的痛楚相比 他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插入发间，用力拉扯着，仿佛这样就能缓解那几乎要炸裂的头颅。办公室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渗入，勾勒出他蜷缩在宽大座椅里、显得异常孤独而脆弱的轮廓。 这一夜，对他而言，注定无眠。 而与此同时，诊所二楼的病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沈如晦在陆文清的精心照料和药物帮助下，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她吃了小半碗清粥，虽然依旧没什么胃口，但至少没有呕吐。只是精神依旧恹恹的，不愿多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地望着窗外，或是闭着眼睛假寐。 陆文清知道，记忆的创伤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抚平的。他没有强迫她交谈，只是默默地陪伴，为她调配安神补气的汤药，在她偶尔从噩梦中惊醒时，及时给予安抚。 夜深了，病房里只开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床头灯。沈如晦似乎睡着了，呼吸均匀。陆文清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就着灯光，翻阅着一本厚厚的德文医学典籍，守着她。 然而，沈如晦并没有真正入睡。她只是闭着眼睛，脑海里却如同走马灯般，反复回放着那些血腥恐怖的记忆碎片，以及……顾长钧那痛悔而绝望的眼神。 恨他吗 是的，她恨。恨他的疏忽，恨他的隐瞒，恨他带给她的那些无法磨灭的伤害。 可是，为什么在恨意之下，心底某个角落，还会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厌恶的、细微的酸涩与……不忍 她想起他站在门口，浑身湿透、如同被抛弃的野兽般狼狈而痛苦的模样。想起他伸出的、最终无力垂落的手。想起他离开时，那沉重得仿佛背负了整个世界的背影。 不！不能心软！ 她猛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是他先辜负了她的信任，是他没能保护好她！现在的痛苦，是他应得的报应！ 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在心底微弱地响起：那片一夜之间种下的红豆林呢那些笨拙却小心翼翼的靠近呢那些灯下沉默的陪伴，和雨中共撑一伞的短暂宁静呢难道……全都是假的吗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她心中激烈地撕扯着，让她疲惫不堪，头痛欲裂。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睡在她枕边的一个小小的、红色的铃铛玩偶，因为她的动作，从枕边滑落，“叮铃”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如晦和陆文清同时被这声音吸引。 陆文清放下书，弯腰将那个小铃铛捡了起来。那是念雪平时最喜欢的玩具之一，不知何时被奶娘塞进了带来的衣物里。 他看着手中那个红色的、带着铃铛的绒布玩偶，眼神复杂，轻轻叹了口气，将其放在床头柜上。 而沈如晦，在看到那个小铃铛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念雪…… 她的女儿…… 那个软软的、香香的，会咧开没牙的小嘴对她笑，会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叫她“娘亲”的小人儿…… 她逃离了帅府，逃离了顾长钧，可是……她也抛下了念雪。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深切思念和尖锐愧疚的情绪，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她！她猛地坐起身，一把抓过那个小铃铛，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女儿小小的手。 泪水，再次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陆文清看着她突然激动的情绪和汹涌的泪水，立刻明白了过来。他沉默着，递过去一张干净的手帕。 “想孩子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理解。 沈如晦用力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拼命地点头，泪水却如同决堤般不断滚落。对顾长钧的恨与怨，与对女儿刻骨的思念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一边是无法面对的痛苦过往和带来伤害的丈夫。 一边是血脉相连、无辜依赖的幼女。 她该如何抉择 晨光，再次透过窗帘的缝隙，熹微地照进病房。 新的一天来临，但对于病房内相对无言的两人，以及军营办公室里那个枯坐至天明的男人而言，这一夜，无人安眠。未来的路，依旧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与痛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