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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王朱载墎的奏疏,像一块石头被扔进了西苑的暖池。水面没起什么波澜,水下的鱼却都受了惊。 嘉靖皇帝的议事处,今日难得齐整。 内阁首辅徐阶,次辅严嵩,再加上一群六部尚书侍郎,都垂手站着,眼观鼻,鼻观心。 司礼监的太监用他那不阴不阳的嗓子,念完了裕王的奏疏。 奏疏写得极好,情真意切,字里行间都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拳拳孝心,一个亲王对黎民百姓的深切悲悯。 听上去,完美无缺。 奏疏念完,殿内一片死寂。 大臣们都是人精,立刻就闻到了一股不寻常的味道。裕王这是要干什么一个被半放逐的王爷,伸手要兵权,还要把兵派到中原腹地 这是疯了还是背后有人指点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哈密卫那个叫林望的武夫。 “陛下,臣有本奏。” 徐阶第一个站了出来。他穿着崭新的一品仙鹤补服,面容清癯,眼神里全是“为国为民”的忧虑。 “祖宗有制,边军不得擅入腹地。此乃立国之本,万不可动摇。” 他一开口,就是祖制。这是文官们最擅长的武器。 “河南虽有匪患,但中原卫所尚有数十万兵马。只需朝廷调度得当,粮草齐备,平叛指日可待。何须远从西域调兵” “千里调兵,劳民伤财。哈密之兵若入中原,如猛虎出笼,倘若生变,则为心腹大患。请陛下三思!” 徐阶说得慷慨激昂,痛心疾首。好像林望的军队一出关,大明的江山立刻就要改姓了一样。 他身后的几个清流言官,立刻像得了号令,纷纷出列附和。 “徐阁老所言极是!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啊!” “边军悍勇,不服王化,恐其为祸地方,甚于盗匪!” 严嵩半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他身旁的严世藩,那只独眼里却全是看戏的精光。 等徐阶这边唱完了,严世藩才晃动着他那肥硕的身躯,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徐阁老此言,不无道理。” 他先是附和了一句,让徐阶那边的人都愣了一下。严党什么时候和清流穿一条裤子了 “不过,下官想的,倒不是这些虚的。”严世藩撇了撇嘴。 “哈密卫的首要之务,是防备瓦剌。林望要是把精兵都带走了,瓦剌人趁虚而入,西域丢了,谁负责” “再者,河南的卫所是什么德行,在座的各位大人,心里都有数。真能打仗,还用得着等到今天” 他话锋一转,又把徐阶顶了回去。 “但要说让林望出兵,下官也不同意。” “为什么”严世藩嘿嘿一笑。 “打仗,是要花钱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三千精兵从哈密到河南,一路吃喝拉撒,人吃马嚼,得花多少银子” 他一拍自己那圆滚滚的肚子,看向户部尚书。 “国库里,还有钱吗” 户部尚书的脸,瞬间苦得像个黄连。 严世藩的算盘打得更精。他才不管什么祖制不祖制。他只关心钱。 林望是他们严党看上的“钱袋子”。放他去河南,这兵荒马乱的,花的钱找谁要去万一这小子趁机扩充实力,翅膀硬了,不给严家送钱了怎么办 所以,必须把他摁在哈密,老老实实地炼铁、挖矿、做生意。 一时间,朝堂上出现了奇景。 清流和严党,这两拨斗得你死我活的对头,竟然在“阻止林望出兵”这件事上,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他们吵了半天,唾沫横飞,引经据典,最后都把目光投向了龙椅上的那个人。 嘉靖皇帝一直没说话。 他穿着一身宽大的八卦道袍,闭着眼睛,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咚…咚…咚…” 每一下,都敲在殿内所有人的心坎上。 终于,他睁开了眼。 眼神里没有喜怒,平静得像一口深潭。 他拿起御案上另一份奏疏,是河南巡抚用血写成的哭诉。 “开封旦夕不保,臣唯有与城偕亡。” 他又看了看旁边小几上,摆着一个林望通过裕王孝敬上来的金丝嵌宝小香炉。香炉里正燃着西域特产的香料,味道让他很安心。 “河南的匪,谁去剿”嘉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很冷。 朝堂上,瞬间鸦雀无声。 徐阶低下了头。严嵩的眼皮动了动。 派兵谁去派谁的兵花的钱谁出 河南就是个烂摊子,一个无底洞。打赢了,是本分。打输了,就是万劫不复。没人愿意去蹚这浑水。 “怎么”嘉靖冷笑一声,“平时一个个都说自己是国之栋梁,是圣人门徒。现在,朕的子民在被屠戮,朕的江山被人践踏,都成哑巴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裕王,是朕的儿子!他远在万里之外,还知道替朕分忧!” “你们呢!一个个在京城里享着福,住着大宅子,就只会跟朕讲祖宗规矩” 嘉靖一把抓起河南的奏报,狠狠地摔在地上。 “祖制!祖制能让那百万流民吃上饭吗” “祖制能把那十万反贼,挡在开封城外吗!” 皇帝的怒火,像实质的压力,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徐阶和严嵩的额头上,都渗出了冷汗。他们知道,皇帝是真的动了肝火。 “就这么定了。” 嘉令一锤定音。 “准裕王所奏。命哈密卫指挥使林望,率兵三千,即刻开赴河南剿匪,戴罪立功。” 徐阶大惊,还想再争辩:“陛下!三千兵马,于十万大军,无异于杯水车薪啊!” “兵在精,不在多。”嘉靖打断了他,“林望在哈密,能用一千人打退瓦剌几万大军。朕,信他。”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看向严世藩。 “至于军费,就不劳烦户部了。” “裕王在奏疏里说了,此次出兵,粮草军械,哈密卫自备。不花朝廷一分钱。” 严世藩那张胖脸上的肉,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不花朝廷的钱那林望哪来的钱这不等于说,这支军队,从头到尾,都跟他们没关系了 嘉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不过,边军入关,总得有个人看着才行。” 他的目光,落在了阶下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身上。 “锦衣卫千户沈炼,不是正在京师吗就让他做监军,随军行动。军中一切事务,随时密报于朕。” 陆炳立刻出列,躬身领旨:“臣,遵旨。” 徐阶和严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无奈和忌惮。 退朝后,徐阶的脸黑得像锅底,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严世藩跟在严嵩身后,压低了声音,恨恨地说道:“爹,这小子,是头喂不熟的狼崽子!养不熟,是个祸害!” 严嵩眯着他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睛,脚步不停。 “看着吧。” “去了河南,是龙是蛇,是福是祸,还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