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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的雾到了巳时还没散透。 他指尖捻着枚平户银,这是昨夜洪旭出发前,他特意让甘辉备好的敲门砖。 公子放心,九江十二水寨的头领,半数都跟老奴打过交道。 洪旭临行时拍着胸脯,青布账房褂子的领口别着枚铜制算珠。 天启年间运硫磺去琉球,就靠他们引路绕开官卡。这些人眼里,银子比左良玉的令牌管用。 郑森望着舱外掠过的芦苇,忽然想起《明史左良玉传》里那句良玉兵多不戢,所过为虚。 史书上冷冰冰的七个字,此刻正化作洪旭要去触碰的真实。 那些被强征的流民、被收编的水匪、被虚报的兵额,构成了左良玉八十万大军的泡沫。 洪旭的小船钻进石钟山北侧的回水湾时,两个赤膊的水匪正蹲在礁石上剖鱼。 他们腰间缠着浸油的麻绳,刀鞘里插着锈迹斑斑的腰刀,看见挂着字商号旗的船,其中一个突然吹了声口哨。 是洪掌柜 那人咧嘴笑时露出颗金牙。 三年前在芜湖,您用十匹苏绣换咱们放行的漕船,还记得不 洪旭在船头拱手,袖口露出半截平户银的边角:金牙刘,别来无恙你寨里的弟兄,还缺棉布么 金牙刘的眼睛亮了。 去年冬天,左良玉的粮官只发了一成军饷,弟兄们冻得直搓手,还是靠倒卖郑氏商号的棉布才熬过腊月。 他朝芦苇丛里打了个呼哨,三艘披着迷彩草席的哨船立刻滑了出来,船头的铁钩上还挂着昨夜劫来的官船灯笼。 左帅有令,最近严查过往商队。 金牙刘跳上小船,手指却不停摩挲洪旭递来的银锭。 不过洪掌柜的面子,弟兄们不能不给。 洪旭把账册往他怀里一塞:看看这个。 账页上糙米五十石、棉布两百匹、平户银三百两的字样,让金牙刘的喉结滚了滚。 他身后的水匪们开始交头接耳,有人摸着腰间磨破的袄子,有人盯着账册上的数字咽口水。 这些东西,够山寨撑过整个春荒。 洪掌柜想要啥 金牙刘突然压低声音,金牙在雾里闪着光。 左帅的粮草库在哪还是想知道他的亲兵营布防 我要知道,左帅的八十万大军里,有多少像你们这样的。 洪旭的指甲在虚报兵额四个字上敲了敲,还有,他最近是不是又咳血了 金牙刘的脸瞬间白了。 左良玉咳血的事,在亲信营里都是禁忌,这泉州来的商人怎么会知道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左良玉的军医去九江药铺抓药,用的就是郑氏票号的纸钞。 这...这不合规矩。金牙刘后退半步,刀鞘撞到船板发出闷响。 洪旭又摸出枚银锭,这次是成色十足的官银,上面还带着户部的火印:规矩是死的,银子是活的。你寨里的弟兄,总不能一直靠打家劫舍过日子吧 这话戳中了金牙刘的痛处。 左良玉每月给的,还不够买半船糙米,弟兄们骂骂咧咧要散伙的越来越多。 他望着洪旭账册上长期供货的字样,忽然咬了咬牙:成交!但得去寨里说,那儿有左帅派来的。 郑森在主船的舱室里铺开左军布防图时,冯厚敦正背着个布包往岸上走。 冯先生带足票号的纸钞。 郑森帮他紧了紧背带,大顺军余部里有不少陕西老乡,你用乡音跟他们说,有口吃的,比跟着谁都强。 冯厚敦的手有些抖。 这位金坛教谕一辈子都在文庙教书,哪见过提着银子去见的但想起江阴城外那些靠票号活下来的流民,他忽然挺直了腰杆:公子放心,生员知道轻重。 看着冯厚敦的身影消失在雾中的码头,郑森转身翻开洪旭留下的水寨名册。 册子上黑风寨浪里蛟等名号旁,都标着虚报的兵额。 黑风寨三百弟兄,左良玉报成三千;浪里蛟的五十条破船,竟按水师营的编制领饷。 都是些聪明人。郑森轻笑出声。 这些水匪比谁都懂乱世的生存法则,跟着左良玉能领饷,散伙了能当匪,哪边划算就往哪边倒。 暮色漫进船舱时,甘辉突然掀帘而入,手里举着支绑着布条的箭:公子,洪掌柜的信! 布条上的字迹被水洇得发皱,却字字清晰:左良玉已三日未露面,军医每日入帐三次。黄澍与九江知府密会,似在接洽降清。水匪愿以真实兵册换粮,今夜三更交货。 郑森的指尖在二字上顿住。 比史料记载的早了半月,看来左良玉的死期近了。 让辛一根备二十船糙米,就停在回水湾。 郑森起身时,湖蓝道袍扫过案上的平户银,告诉洪旭,兵册要原件,少一页都不付银子。 三更的梆子声刚过,黑风寨的水寨里突然亮起三盏红灯笼。 洪旭坐在寨门的石碾上,看着金牙刘捧着个油布包从寨墙后钻出来,身后跟着两个扛着刀的弟兄,刀上还滴着水——想来是刚处理掉左良玉派来的监军。 洪掌柜,这可是弟兄们冒死抄的。 金牙刘解开油布,露出泛黄的账册,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寨的真实人数,左帅的亲兵营其实只有八千,剩下的都是咱们这样的编外军 洪旭翻到最后一页,见总兵力一栏写着实有五万三千,虚报七十七万,忍不住咋舌。 这左良玉竟靠着空额,每年从朝廷骗走近百万两军饷。 黄澍呢洪旭把银锭推过去,月光在上面溅起细碎的银花。 金牙刘抓起银锭咬了咬,突然往地上啐了口:那厮最不是东西!昨天还来寨里催缴,说要献给九江的清军都统。弟兄们偷听到,他手里有左帅与清军往来的密信。 洪旭迅速把账册塞进怀里,跟着金牙刘钻进寨墙的狗洞。 身后传来刀枪碰撞的声响,他听见巡哨头领在喊:搜!仔细搜!丢了兵册,咱们都得掉脑袋! 等摸回船上时,洪旭的长衫已被芦苇划破数道口子。 他望着黑风寨方向亮起的火光,忽然想起郑森的话:乱世里的银子,都沾着血。 天快亮时,洪旭的船终于回到主船旁。 他把湿漉漉的账册摊在郑森面前,字里行间的血腥味仿佛还未散去。 公子你看,洪旭指着月耗军粮一栏,左军实耗三千石,却报三万石,多出的粮食全被黄澍倒卖了。 郑森的指尖划过九江知府的名字,忽然想起史料里此人后来成了清朝的江西巡抚。 这些在明廷和清军之间摇摆的官员,比水匪更懂得如何在乱世里分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