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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钧那毫无保留的笑容，如同冬日冻土上骤然绽放的灼灼桃花，不仅晃了沈如晦的眼，更是在她心湖那刚刚裂开缝隙的冰层下，投下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久久无法平息。她维持着前倾的姿势，怔在原地，目光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胶着在那对相拥的父女身上。 原来，他也会这样笑。不是平日里那种带着算计的、冰冷的、或是偶尔流露的疲惫与无奈的笑，而是如此纯粹，如此温暖，仿佛卸下了肩上所有的江山重担，抛开了骨子里所有的冷硬枷锁，只剩下一个父亲最本真的、因孩子的点滴进步而涌出的巨大喜悦。这笑容，比他任何一句承诺、任何一次强势的维护，都更具有穿透力，直直刺入沈如晦心底最柔软、也最设防的角落。 念雪在他怀里“咯咯”笑个不停，小手好奇地摸索着他军装上衣冰冷的铜质纽扣，又去抓他线条刚毅的下颌。顾长钧任由女儿“胡作非为”，不仅没有丝毫不耐，眼底的宠溺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微微调整了一下抱姿，让女儿能更舒服地靠在他臂弯里，然后用那双能执笔签下千万钧命令、也能持枪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手，极其笨拙却又万分小心地，拂去念雪因刚才努力学步而渗出额角的细密汗珠。 “胆子不小，路都走不稳，就敢松手。”他低声开口，嗓音是沈如晦从未听过的、带着磁性的低沉与温柔，那责备的话语里，裹满了糖霜般的疼爱。 “唔…爹…爹……”念雪含糊不清地发出几个音节，虽不准确，却足以让顾长钧浑身一震，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瞬间迸发出一种近乎璀璨的光芒，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动听的捷报。 他猛地抬头，看向沈如晦，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晦，你听见了吗她叫我！她在叫我！”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手握重权、令人闻风丧胆的顾少帅，他只是一个因为孩子一声无意识的呢喃而激动难抑的普通父亲。 沈如晦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有些傻气的喜悦击中，心尖又是一颤。她缓缓直起身，冰封的表情终究是难以维持，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轻声道：“她还小，发音不清，不过是无意识的呓语罢了。” “那也是在叫我！”顾长钧斩钉截铁，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和满足。他低下头，用额头轻轻抵着女儿的额头，低沉的嗓音带着诱哄，“念雪，再叫一声，叫爹爹。” 念雪被他蹭得发痒，又“咯咯”地笑起来，小手挥舞着，却不再发出那个让他心潮澎湃的音节，只是用那双酷似沈如晦的、清澈纯然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父亲。 顾长钧也不失望，依旧满心满眼都是怀中的小女儿。他抱着念雪，在绒毯上慢慢踱步，指着窗外摇曳的树影，指着多宝格里摆放的玉器古玩，低声对她说着什么。阳光将父女二人的身影拉长，交叠在一起，温暖得如同一幅被精心描绘的油画。 沈如晦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底有个声音在尖锐地提醒她：不要沉溺，这温情不过是镜花水月，是建立在沙上的堡垒，随时可能因为现实的浪潮而崩塌。他身后还有未清的旧账，有虎视眈眈的苏婉卿，有他无法完全自主的婚约，有这偌大帅府里无处不在的算计与眼光。每一次靠近，每一次心软，都可能为她和念雪带来万劫不复的灾难。 可另一个声音，却在微弱地辩驳：看看念雪，她多么需要父亲。看看他此刻的眼神，那里面的爱，不像作假。难道真的要因为过去的伤痛和未来的不确定，就彻底剥夺念雪享受父爱的权利吗就彻底……否定自己内心深处，那从未真正熄灭过的、微弱的火苗吗 她的心，在这两种声音的拉扯下，如同在风雨中飘摇的孤舟，忽上忽下，找不到靠岸的方向。 接下来的几日，顾长钧几乎是雷打不动地，在处理好必要的军务后，便会来到沈如晦和念雪居住的小院。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强硬的、试图打破一切隔阂的姿态，而是变得沉默而……笨拙。 他依旧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看着沈如晦给念雪喂饭、换衣、讲故事，或者，他就亲自陪着念雪。他会用他那双拿惯了枪的手，去摆弄那些幼稚的、色彩鲜艳的西洋积木，试图为女儿搭建起一座歪歪扭扭的城堡，却在念雪好奇地一推之下轰然倒塌，引得小家伙拍手大笑，而他，则会无奈地摇摇头，眼底却带着纵容的笑意。 他甚至亲自去库房挑选了最柔软、最不易磕碰的苏绣软垫，将房间里所有家具坚硬的棱角都细细包裹起来，只因为念雪开始蹒跚学步，他怕她摔倒时会碰伤。 这些细致无声的举动，沈如晦都看在眼里。她无法否认，这个冷硬的男人，正在用他所能想到的、最笨拙却也最真诚的方式，努力地融入她们母女的生活，试图弥补那些错过的时光。 他不再提过去，不再强势地要求她原谅或是回到他身边，他只是在那里，像一个沉默而坚定的守护者，用行动一点点瓦解着她的心防。 偶尔，在念雪睡熟后，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中会弥漫着一种微妙而尴尬的寂静。他会抬眸看她，目光深沉复杂，里面翻涌着太多沈如晦不敢去深究的情绪——愧疚、渴望、隐忍，以及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沈如晦则会避开他的目光，假装专注于手中的书卷，或是起身去整理早已整齐的窗幔。她感到自己筑起的那道冰墙，正在这日复一日的温情浸润下，一点点融化，变得脆弱不堪。她害怕这种失控的感觉，仿佛脚下坚实的土地正在变成流沙，随时会将她吞噬。 这天夜里，念雪有些闹觉，哭闹不休。沈如晦抱着她在屋里来回踱步，轻声哼唱着幼时母亲哄她的江南小调，却收效甚微。就在她有些筋疲力尽之时，一双有力的手臂从她怀中接过了念雪。 是顾长钧。他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微凉。 “我来。”他言简意赅，然后将哭得小脸通红的念雪竖着抱起来，让她的头靠在自己宽阔的肩上，大手轻轻地、极有节奏地拍着她的背。 说来也怪，或许是父亲沉稳的心跳和不同于母亲的、带着安全感的怀抱起了作用，念雪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委屈的抽噎，最后，竟在他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顾长钧维持着那个姿势，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确认女儿彻底睡熟，才极其缓慢、轻柔地将她放回摇篮里，细心盖好锦被。 他做完这一切，转过身，才发现沈如晦一直静静地看着他。昏暗的灯光下，她穿着素色的寝衣，身形单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那双总是含着清冷与疏离的眸子，此刻在灯影里，竟流露出一种罕见的、柔软的迷茫。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 他看着她，喉结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道：“不早了，你也歇息吧。”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如同带着实质的温度，烙在沈如晦的心上。然后，他转身，脚步放得极轻，离开了房间，细心地为她掩上了门。 沈如晦独自站在空旷的房间里，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低沉的嗓音，眼前是他抱着念雪时那温柔专注的侧影，以及最后那深沉难辨的一瞥。她缓缓走到摇篮边，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心中那片冰原，仿佛在这一夜，彻底碎裂开来，融化成了春水，漫无边际，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与……无措。 温情如同最醇厚的酒，无声无息地浸透了她所有的防备。她知道自己正在坠入一个以爱为名、用温情筑就的琉璃梦境。这梦境美好得令人心醉，却也脆弱得令人心慌，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支离破碎，露出后面更加残酷的真相。 而她，似乎已经失去了挣脱的力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