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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冰块，压得人喘不过气。顾长钧压抑的哽咽声低低回荡，那是一个习惯了掌控一切、背负一切的男人，在极致的悔恨与渺茫希望交织下，罕见的、彻底的失控。 副官垂手肃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他跟随少帅多年，见过他杀伐决断的冷厉，见过他运筹帷幄的沉稳，甚至见过他重伤濒死时的坚韧，却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那张被泪痕沾染的电报纸，像一道符咒，揭开了少帅铁血外表下，深不见底的情伤。 不知过了多久，顾长钧肩头的颤抖渐渐平息。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所有的脆弱和混乱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带着偏执狂热的决绝。 他用手背粗鲁地抹去脸上的湿痕，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却也透着一股狠劲。他再次低头，看向手中那张被泪水濡湿、字迹略显模糊的电报，目光死死锁在“展露极淡笑意片刻”那几个字上，仿佛要将它们镌刻进灵魂深处。 “她笑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厉害，却不再是之前的破碎，而是带着一种确认般的、奇异的温度。“她在那里……能笑了。” 这微小的、来自万里之外的讯息，像一束极细却无比坚韧的光，穿透了他周身厚重的阴霾与绝望，精准地刺入他千疮百孔的心。这证明了什么证明了她离开他，是对的。证明了她正在缓慢地、艰难地，从他所造成的废墟中，一点点挣脱出来。 这个认知像一把双刃剑，一边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痛不欲生；另一边，却又奇异地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动力——他必须好起来，必须尽快掌控一切！只有足够强大，强大到能扫平一切障碍，强大到能创造一个真正安全、安宁的世界，他才有资格……才有那么一丝微小的可能，去祈求一个遥不可及的未来，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她这样“极淡的笑意”。 “念之。”顾长钧忽然开口，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恢复了惯有的命令口吻，只是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副官念之立刻上前一步：“少帅，请吩咐。” “前线战报，详细说。”顾长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冷静的算计，“我要知道敌军最新的兵力部署，补给线重建情况，以及……我们内部，还有哪些不安分的因素，一一报来。” 念之精神一振，知道那个熟悉的、锐不可当的少帅正在回归。他立刻条理清晰地将最新战况、敌我态势、以及帅府内部几位老将和潜在反对派系近期的动向，详尽地汇报了一遍。 顾长钧凝神静听，手指无意识地在被面上轻轻敲击，脑海中飞速运转，勾勒着江北乃至整个战局的棋盘。伤势限制了他的行动，却无法禁锢他锐利的思维。 “传令下去，”他听完汇报，沉吟片刻，果断下令，“第一，命第三、第五混成旅，佯攻敌军西侧防线，制造我军主力意图从此处突破的假象，动静要大，不惜弹药。” “第二，电令潜伏在敌后的‘暗刃’小组，集中力量，不惜代价，再次切断他们刚刚恢复的第三条补给线，重点破坏燃油和药品。” “第三，”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以我的名义，草拟一份嘉奖令，表彰张副帅近日稳定后方之功，措辞要诚恳，规格要高。同时，密电我们的人，暗中收集张副帅麾下第二师近期的异常调动证据，尤其是他与南边政府秘密接触的风声，务必拿到实证。” 念之心头一凛。前两条是针对外敌的战术欺诈和精准打击，而这第三条，则是针对内部潜在威胁的明褒暗贬、分化瓦解。少帅这是要一边御外，一边安内，双管齐下，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牢牢握住权柄。他重伤未愈，却已开始布局落子，心思之缜密，手段之老辣，令人叹服。 “是！属下立刻去办！”念之领命，转身欲走。 “等等。”顾长钧叫住他，目光再次落到那张电报上，语气变得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恳切，“南洋那边……加派人手，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她的安全，确保……方医生能继续治好她。所有关于她的消息，无论巨细，必须第一时间报我。记住，是不惜一切代价！” “是！少帅放心！”念之郑重应下。他明白，沈小姐的消息，如今在少帅心中，恐怕比前线的战报、内部的权斗更加重要。那是支撑着他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并且要继续走下去的，唯一的精神支柱。 念之离开后，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竟飘飘洒洒地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雪花无声地落在玻璃窗上，很快凝结成晶莹的冰花。 顾长钧艰难地挪动身体，忍着胸口的剧痛，望向窗外那片越来越密的雪幕。路灯在雪夜中散发出昏黄的光晕，与记忆中那个初遇的雪夜，何其相似。 那一夜，他于路灯下遇见她，心弦拨动，万劫不复。 而今夜，他躺在病榻之上，隔着千山万水，靠着关于她一丝“笑意”的电文，汲取着活下去、战斗下去的力量。 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不配得到原谅。但他无法放手。哪怕只能在地狱仰望天堂，他也要先为她，将这人世间打造成她能安然展颜的天堂。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如晦……”他对着窗上的冰花，低哑地唤出这个刻骨铭心的名字，仿佛誓言，又似忏悔，“等我……等我扫平这一切。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哭。”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城市的喧嚣，也暂时掩盖了暗处的涌动。江北的冬夜，因这一场雪，更添肃杀。而病床上的男人，眼神却比窗外的冰雪更加寒冷，也更加坚定。他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