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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赵昺一行经数日奔波,终于抵达这座历经十三朝的古都。 他让也儿吉尼安排入城,休整一日再启程。 连日为避匪患、循驿道而行,人马皆疲,确需暂歇。 也儿吉尼于城中寻得一处僻静院落,众人遂下榻安顿。 入夜后,赵昺与文天祥由也儿吉尼护卫、尉三郎雀跃相随,同往洛阳街市而行。 为赶在亥时宵禁之前,他们直朝城中北市街坊而去。 那里漕运未绝、商肆尚聚,算是眼下洛阳城中最后一点繁华所系。 昔年象征权舆与盛世的东都,早已风华尽散。 自北宋降为西京,又历经金元易代之战乱,水利废弛,黄河频泛,民生日益凋敝。 从金朝命为中京金昌府,再降为元朝的河南府路治所,洛阳地位,一落再落。 几人缓步徐行,也儿吉尼警惕四顾,尉三郎却少年心性,不住张望周遭新鲜。 赵昺忽然开口,轻笑一声,对着身旁的文天祥问道:“文公,昔年赵宋立国,太祖本欲迁都于此,重振洛阳帝京气象。” “然,终不敌久居开封的豫东将臣阻挠,他们享惯了汴梁富庶,皆惧再定鼎这四塞之地。” 他声音轻佻,试探问了一句:“若当年定都洛阳,可还会有日后居安忘危之祸” 文天祥闻言一时默然。 此事关涉太祖、太宗两朝旧论,他不得不慎重回应。 抬眼望向身前少年官家的背影——更遑论,这位可是太祖嫡脉啊,此话怎可轻答 久久未闻回应,赵昺再次轻笑一声,似自问又似慨叹:“太祖生于洛阳夹马营,此地亦是吾祖辈赵弘殷建功立命之圣土。他心系此豫西古城,自是常情。” “然,藉关河之固,北凭邙山黄河、以太行扼守幽云之地,节节抵御北方辽国铁骑。” “怎不比一马平川的开封更为有利何错之有” “可笑满朝文武沉溺东京汴梁之安逸,早忘居安思危之义……走吧,文公。” 他语声渐冷,如浸秋夜:“靖康之耻,在立朝之日就埋下了种子。” “随吾看看,这千年神都,如今还剩几分魂魄。” 说罢,赵昺加快脚步,直向北市行去。 文天祥望他背影一眼,心绪翻涌,终是急步相随。 众人尚未行至北市街口,空气中已隐隐传来骆驼粪便的腥膻与断续的铜铃声响。 因靠近漕运新潭码头,货物往来不绝,竟仍存几分“铜驼暮雨”的旧时风致。 赵昺一行沿铜驼大街缓步而行,驼铃摇曳,尉三郎手捧刚买的胡饼,一边啃嚼,一边四下张望,掩不住满面雀跃。 他凑近赵昺身侧,含糊说道:“公子,这儿还挺热闹!比咱们前些天经过的那些城强多了,总算有点人烟气儿!” “三郎,可知此城原本叫作洛阳。”赵昺望着眼前铜驼荆棘、暮雨萧条的残景,轻声解释道,“居天下之中,自古号称‘河山控戴,形胜甲于天下’。” “啊”尉三郎嚼到一半的囊饼顿时停住,他挠头讪笑:“公子这话是不是有点夸张了俺看也就是些色目人拉骆驼做买卖,叮叮当当有点人气罢了……” “尉小子,公子岂会骗你”文天祥在一旁肃容,接口说道:“你眼前所见,不过是当年繁华的万分之一。” 见自家师父文公说得郑重,尉三郎嘿嘿一笑,忙向赵昺赔礼:“公子别怪,俺乡下人不懂这些,瞎说八道!” 赵昺朗声轻笑,摇了摇头道:“你所说并无错处,何必道歉天下人若都如你这般憨直坦言,才是太平气象。” 他转脸看向身旁这位南宋状元,语气温和却深含意味:“文公,何必要求市井百姓皆如陆放翁那般‘只愁又踏关河路,荆棘铜驼使我悲’的心境” “平凡人家,但得温饱足矣。家国山河之思……对他们而言,太过沉重了。” 文天祥闻言,望向码头上为生计奔波的人影,抚须沉吟:“公子见解超凡,文某受教。然如今天下,何处可见太平” “那些降元的汉人士族与地主,只求家族显达;元廷官吏但求税银足额,便纵容他们欺压底层——百姓之苦,何曾休止” 他语气转沉,有些怒意:“忽必烈推行以汉治汉之策,正是看准汉人地主私心作祟。那些世侯望族助纣为虐,所谓家国大义,若再无人谈及,亡国之心,就真真要死了。” 一旁尉三郎见二人似要辩论,赶忙缩至也儿吉尼身侧,留出空间。 也儿吉尼则是立马眼观八方,身影拦在二人周边,谨防屑小之辈觊觎。 赵昺并未立刻回应,迎风负手望向粼粼河水。 晚风拂动二人衣袂,簌簌作响。 “文公是觉得吾太过心软”他望着码头攒动人影,忽转话锋:“天地之道备于人,万物之道备于身,文公于邵雍先生此言,可有所得” 文天祥微微一怔。 官家自幼长于乱世,重臣或莽或诈,何人曾教他这些 张世杰一介武夫,陈宜中工于权术,更无人有心教导这位仓促登基的少年君主理学深义。 他愈觉眼前少年天威难测,仍恭声答:“邵尧夫先生所作《渔樵问对》,深明天地万象之理。其曰‘不以我观物,而以物观物’,澄明客观,臣素来敬服。” 赵昺目光深远,缓缓接道:“是啊,文公。鱼为饵亡,人因鱼利——何来立场之别” “你所言汉人士族、世侯之辈,不过审时度势、各逐其利,又何须怪其行事” 他声转沉凝,继续说道:“火无体,待薪为体;薪无用,待火为用。天下之事,皆同此理!” “而今鬼魅横行,岂不早已道尽” 文天祥越听越是心惊,急欲辩驳回应,“公子,水至清则无鱼,然如今世道已是一潭污浊!” “邵先生亦言:治世重实干,生廉让之风;乱世尚空谈,引诡诈横行!” 他语气恳切,劝慰说道:“名者实之客,利者害之主。逐虚名则失实,贪私利则招祸啊!” “哈哈哈…”赵昺闻言,朗声一笑道:“文公多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忽必烈既以汉制汉,吾辈为何不能效其手段,切中利欲之要害,以图大事” 他侧首看来,目光清冽,道出另一层深意:“行军打仗,非止需善战之将,更需钱粮辎重为后盾。岂能仅凭一口空言,或仗着吾这身名头唬人” “公子岂可自贬!”文天祥一听,立马肃然打断,“乱世行事固可权变,然您天潢贵胄,万不可轻贱其身呐!” “回去吧,文公。” “这十三朝烟雨、千年帝墟的残影,既已凭吊,便不必再徘徊。” “早日与陈吊眼会合,方是要事。吾已有些急不可待了。” 赵昺落下最后一句,不再多言。 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好。 文天祥默然叹息,终是举步相随。 也儿吉尼与尉三郎见二人语毕,亦匆忙跟上。 夜色昏茫,秋风拂过残旧的街肆,掠过漕渠幽暗的水面。 远处胡饼炉火明灭,驼铃零落,更衬得这曾为“天下之中”的东都洛阳一片苍凉。 天下之治乱,于洛阳之盛衰;洛阳之盛衰,于园囿之兴废。 贾谊献策、杜甫忧民之地,如今只在漕运码头的喧杂和异域商队的影迹间。 在元廷治下,留下最后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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