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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电报纸轻飘飘的,落在阿篾粗糙的手掌里,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纸上印着的铅字冰冷而锋利,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直插云记的命脉。 “兰雪级祁红,外销指导价,下调三成。”阿篾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理由是……火灾波及,品质存疑。”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谢云亭:“先生,这他娘的是诛心!上海那边已经传疯了,洋行的人正拿着这份公文,在整个皖南茶区压价!那些手里有毛茶的散户快顶不住了,最多再过三天,整个祁门红茶的市价,就得跟着这帮畜生一起跪下去!” 消息如同瘟疫,在刚刚恢复一丝生气的废墟上迅速蔓延。 那些前几日还围着铁锅喝茶、眼中重新燃起光亮的茶农们,此刻又被巨大的恐慌攫住。 他们刚刚才相信“人在茶就在”,可现实却给了他们一记更狠的耳光——茶在,价没了。 卖不出价的茶,跟一堆烂叶子有什么区别 工棚里,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苏晚晴看着那些重新低下头的茶农,心口像被巨石堵住。 她明白,敌人这一招,比烧毁厂房恶毒百倍。 大火烧的是云记的产业,而这纸降价令,烧的是所有依附云记、相信云记的人的希望。 然而,谢云亭听完,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他只是缓缓走到那块被他从灰烬里捡回来的“兰雪”残匾前,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半个焦黑的字。 片刻后,他转过身,嘴角竟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们要的不是钱。”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们要的,是让所有相信我们的人,都为这份相信而后悔。他们要用事实告诉整个上海滩,跟着我谢云亭,只有死路一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惶恐不安的脸,最后落在苏晚晴身上,那眼神深邃而坚定。 “既然他们想用价钱来杀人,那我们就用这茶叶本身,来问一问他们的良心。” 当晚,临时搭建的工棚里灯火通明。 云记的核心骨干、识字班的几个活跃学生代表,全都聚集在此。 谢云亭站在一张临时拼凑的木桌前,桌上摊开一张巨大的上海港区地图。 他用一支红笔,在代表茶业公会的十六号码头货栈上,重重画了一个圈。 “我们当众称茶。” 四个字一出,满室皆惊。 阿篾第一个反对:“先生,不可!这等于是把我们自己架在火上烤!公会既然敢发文,就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到时候他们找几个托儿在人群里一鼓噪,说我们的茶有烟火味,说我们的茶受了潮,白的也能被他们说成黑的!” “他们可以说,茶自己不会说吗”谢云亭反问,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他们有嘴,我们有秤。” 他转向苏晚晴,眼中带着一丝询问与信任。 苏晚晴瞬间领会了他的意图。 她深吸一口气,从随身的教案本里抽出一张纸,快步走到桌前。 “你的秤,称的是分量。”她的声音清亮而果决,像一道光划破了工棚内的沉闷,“我的笔,要称的是公道。他们不是说品质存疑吗那我们就把评判品质的标准,清清楚楚地写出来,公之于众!” 她俯下身,钢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一个表格的雏形渐渐显现。 “《茶叶品评表》。”她一边写一边解释,“分三项:干茶、茶汤、叶底。每一项下面再细分,比如干茶的条索、色泽、净度;茶汤的香气、汤色、滋味……每一项都列出优、良、中、差四个等级。标准不是公会定的,是几百年来茶人默认的规矩。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规矩摆在阳光下。” 谢云亭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知道,这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了。 三日后,上海十六号码头,人声鼎沸。 这里是茶业公会专属的货栈区,往日里车水马龙,今日却透着一股异样的紧张。 茶市重开的第一天,云记没有像往常一样悄然发货,而是以一封公开信,邀请了全上海的目光。 货栈中央,临时搭起了一方高台。 十六家茶号的掌柜与代表们早已到场,他们或坐或立,脸上带着看好戏的冷笑与轻蔑,簇拥着公会的理事长。 谢云亭携苏晚晴缓步到场。 他依旧是一身素净长衫,神色沉静。 苏晚晴则穿着一身得体的浅蓝色旗袍,怀中抱着一叠刚刚印好的《茶叶品评表》。 在他们身后,是十名从“识字茶会”中挑选出的女学生,为首的正是小芸。 她们没有丝毫怯场,每个人都郑重地捧着一个用火漆封口的茶叶罐,那是云记未经火灾的“兰雪”头采新茶。 “谢老板,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公会理事长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莫不是知道茶卖不出去了,想当众演一出苦情戏,博点同情” 谢云亭并未理会他的挑衅,只是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朗声道:“云记蒙难,得全城父老援手,感激不尽。今日,云记不卖茶,只称茶!” 他一挥手,三位特殊的“监秤人”被请上了台。 一位是英国泰隆洋行的首席质检员,高鼻深目,一丝不苟;一位是江海关的华人估价官,专司茶叶出口估值;最后一位,则是上海商会派来的公证人。 人群中,金笔张早已架好了相机,助手在一旁奋笔疾书,准备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 苏晚晴立于台侧,将手中的《茶叶品评表》分发给三位监秤人与台下的记者商贩。 她拿起一根木制教鞭,指着身后早已备好的黑板,声音清晰而稳定,如同在课堂上讲课一般:“茶叶的好坏,向来有其公认的法度。今日,我们不听人言,只看茶品。标准不该由谁说了算,而应由茶自己说话!” 称重,或者说“称质”,正式开始。 公会代表的脸上挂着不屑的冷笑。 第一罐“兰雪”被启开火漆封口,茶叶倾倒而出。 干茶条索紧结匀齐,色泽乌润。 开水冲泡,一股馥郁的兰花香瞬间弥漫开来,茶汤在玻璃公道杯中呈现出透亮纯净的金红色。 英国质检员凑近闻了闻,又用审评匙舀起少许茶汤品尝, 一罐,两罐……十罐茶逐一开罐,冲泡,审评。 结果惊人地一致,每一罐都品质卓绝,汤色金红,叶底匀嫩带芽,毫无瑕疵。 公会理事长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这不过是你们提前备好的样品!”他强行辩解,“谁知道你们那些被火烧过的茶叶是什么样子!” 这正是谢云亭等待的时刻。 他向阿篾递了个眼色。 阿篾立刻捧上两个托盘,左边是灾前封存的茶样,右边,则是从废墟中抢救出来,用行军锅重新烘干的第一批茶叶。 两份茶样并列,外观上确有差别,后者色泽稍显暗淡。 人群开始骚动,公会的拥趸们趁机高喊:“看到了吧!果然品质受损了!” 谢云亭神色不变,他悄然启动了“鉴定系统”。 【成分勘破启动…目标:灾后茶样。分析中…】 【结果:水分含量7.2%,控制精准。 未检测到霉变迹象。 未检测到烟熏异味残留。 未检测到任何外来掺杂物。 工艺完整度:91%。】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公会理事长,一字一句地朗声念出系统分析的数据,只是将那些现代词汇转化成了茶行内的术语:“此茶,水分去留恰在七分二厘,毫无霉变之虞;虽经劫火,然松柴焙火之法未乱,故无丝毫烟杂异味。失的是屋瓦,不是手艺!你们降的不是价,是你们自己的良心!” 话音刚落,女学生小芸突然上前一步,她没有看那些凶神恶煞的公会代表,而是举起一本崭新的《平民识字课本》,面向台下成百上千的市民。 她的声音清脆而有力:“我们在苏先生的课上学过一个词,叫‘公道’!先生说,就像这秤,两边平了,人心就安了。可今天,有人想用谣言当砝码,压垮好茶,也压垮我们这些想靠自己双手吃饭的好人!” 不知是谁带头,码头上那些终日劳作的搬运工人们,竟齐声吼起了他们熟悉的劳动号子,只是词改了: “真茶不怕称——嘿呦!” “假话怕阳光——嘿呦!” 号子声雄浑有力,一声高过一声,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瞬间淹没了所有的质疑与嘲讽。 人群彻底沸腾了! “说得好!不能让昧良心的发财!” “云记的茶我信得过!” 混乱中,几家规模不大的小茶号老板挤到台前,当众撕毁了刚刚与公会签订的独家供货协议,高声喊道:“谢老板!我们跟你干!我们愿意加入‘云记’的联营!” 这一幕,冯师爷并未亲见。 他只是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然后悄然离去。 次日清晨,茶业公会的账房先生在门缝下发现了一封匿名信。 信封里没有言语,只有一本手写的账册,详细记录了近半年来,公会如何暗中勾结洋行,操纵报价,并从中收受巨额回扣的每一笔流水。 金笔张拿到账册的影印件后,只看了一眼那熟悉的笔迹,便断言:“是冯师爷亲笔誊抄的。” 信的末尾,只有一句被泪水浸润过而略显模糊的话:“我不能替祖宗背一辈子黑锅。” 谢云亭看着那份影印件,许久,只低声说了一句:“这秤,终于有人肯亲手扶正了。” 当晚,茶舍地下室。 谢云亭在墙上悬挂的“云记”分销图上,重新描绘着势力范围。 原本孤零零的几个点,如今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他用朱砂笔添上一个新的标记——“联营茶坊”,数了数,不多不少,三十七处。 他拿起苏晚晴设计的《茶叶民主评议表》,摩挲着上面清晰的条目,忽然,意识深处的系统界面上,一串玉青色的光芒悄然闪烁。 【情志共振系统升级完毕。 新功能:可预测小范围群体决策倾向,基于当前数据模型,准确率62%。】 谢云亭微微一怔,随即轻叹一声,眼中露出一丝了然。 “原来最准的秤,不在柜台,而在人心。” 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终于停了。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新芽的清新气息,一轮残月从云层后探出头,清冷的月光洒向沉睡的黄山。 而此刻,在那片被大火洗礼过的茶山深处,无数星星点点的灯火,正沿着蜿蜒的山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渐渐连成了一条璀璨的光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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