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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天光未亮,山雾弥漫。 徽州的山,在清晨时分总像一幅未干透的水墨画,浓淡皆是意境。 而今日的黟县南屏山,这画中却多了一丝凝重与肃杀。 通往山腰谢氏祖祠的青石板路上,站满了人。 有本地的茶农,有屯溪赶来的商户,有闻讯而来的文人雅士,更多的是夹在其中,神色复杂的乡民。 他们衣衫各异,表情不一,却都在这片湿冷的雾气里,沉默地等待着什么。 山雾,能遮蔽远景,却遮不住人心里的疑云。 “新茗记”的骗局被揭穿不过一日,屯溪城里闹得天翻地覆,程家的金字招牌被砸成了碎木。 但谎言的毒素,一旦渗入人心,刮骨疗毒便免不了一阵剧痛。 有人醒悟,便有人嘴硬,更有人被虚假的希望蒙蔽太久,不愿相信自己曾顶礼膜拜的“恩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云记的茶,究竟是真是假 谢云亭,到底是力挽狂澜的少主,还是另一个沽名钓誉的商贾 今日的“兰香祭”,便是答案。 这祭典,本是谢家传承百年的家祭,用以告慰先祖,祈求春茶丰收。 而谢云亭,却将它公之于众。 他要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用最古老、最虔诚的方式,为他手中的茶,正名。 “吉时到——” 一声悠长的唱喏划破了山间的寂静。 祠堂前,早已摆好了香案。 九奶奶一身素黑的锦缎袄裙,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拄着一根龙头拐杖,如一尊古佛般立于香案之首。 她浑浊却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场,嘈杂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 “兰香祭,祭的是山川神灵,敬的是茶祖先师,求的是人心归一。”九奶奶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今日,老身便借这祖宗的香火,当一回公证人。茶的好坏,嘴皮子说了不算,银元说了不算,洋人的招牌说了不算。只有这山,这水,和咱们徽州人自己的舌头,说了才算!” 这番话,掷地有声,将那些“程家后台硬”、“洋行认可”的流言蜚语,直接压了下去。 一身青布长衫的孙秀才手捧一卷祭文,走到案前。 他清了清嗓子,用带着抑扬顿挫的腔调,朗声诵读: “……嗟乎!商道诡谲,利欲熏心。有以糟糠充琼浆者,有以鱼目混珍珠者。欺山、欺水、欺乡人!然,真香不惧烈火,真金不畏浮沉。今有谢氏后人云亭,承祖训,秉匠心,于万千草木中,寻得兰香一缕,以慰先灵,以正视听……” 祭文念罢,全场肃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缓步走出的年轻人身上。 谢云亭今日也穿了一身与孙秀才相似的青布长衫,却更显挺拔。 他手中没有托盘,只用两只手,极珍重地捧着一只小小的紫砂罐。 他神情平静,步履沉稳,仿佛不是走向一场决定生死的商战,而是赴一场与山水的约会。 他走到香案前,先是对着九奶奶深深一躬,再转身,向着山下的万千茶林,深深一躬。 而后,他揭开了紫砂罐的封口。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甚至连一丝烟气都未曾飘出。 众人屏息凝神,伸长了脖子,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闻不到。 人群中开始出现细碎的骚动。 “就这雷声大雨点小啊……” “我还以为有什么神仙手段呢。” 就在这时,谢云亭取过一只白瓷盖碗,从罐中拨出几粒干茶。 那茶叶条索紧细,色泽乌润,隐有金毫。 他没有立刻冲泡,而是将盖碗递给了九奶奶。 九奶奶接过,放在鼻尖下,轻轻一嗅。 瞬间,她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竟闪过一丝动容。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盖碗递给了身旁的褚老板。 褚老板本就是茶行出身,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学着九奶奶的样子一闻,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那是一种怎样的香气 它不像花香那般直白,也不像果香那般甜腻。 它就如这山间的晨雾,起初清幽淡远,若有似无。 但你只要吸入一丝,它便立刻化作一股清冽的、带着岩韵的兰花之息,瞬间贯通你的七窍,直冲天灵! 仿佛让你置身于空谷幽兰之中,周遭的一切喧嚣与污浊,都被这股香气涤荡得一干二净! 这便是干香!未经水火,仅凭自身品质,便能释放出的灵魂之香! 那些所谓的“新茗兰韵”,需要用香精熏蒸,开水猛冲才能逼出一点浮夸的香气,与此相比,简直就是地上的泥土与天上的云霓之别! 盖碗在一双双颤抖的手中传递。 每一个闻过的人,都露出了和褚老板一般无二的、震撼到失语的表情。 那些先前还心存疑虑的乡民,此刻脸上只剩下惭愧和惊叹。 谎言,在这一缕真实的香气面前,不攻自破。 当盖碗传到一个角落时,一个皮肤黝黑、眼神倔强的少年面前,他却没接。 少年正是阿青。 他看着谢云亭,忽然“噗通”一声跪下,从背后的竹篓里,捧出一把还带着露水和泥土气息的鲜嫩茶芽。 “谢掌柜,”阿青的声音带着哽咽,“俺……俺爹说了,这山里的茶,就认你这样的主!这是俺家茶园今年最好的头采,俺不要钱,就想让它……变成您罐子里的那种香!” 这一跪,如同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俺家的也给谢掌柜!” “还有俺家的!” 一个个质朴的茶农,纷纷捧出了自己最珍贵的春尖。 他们不懂什么商战谋略,但他们认这股味道。 这是他们祖祖辈辈侍弄的土地里,才能长出的味道,是任何虚假都模仿不来的,土地的根脉! 这,便是“民间认证压倒官方定论”! 九奶奶看着眼前的一幕,眼眶竟有些湿润。 她举起龙头拐杖,在青石板上重重一顿。 “起火!烹茶!祭祖!” 炭火燃起,山泉煮沸。 谢云亭亲手执壶,滚水注入盖碗。 刹那间,一股比刚才浓郁百倍的兰花香,混合着祁门红茶特有的蜜糖甜香,如同一条无形的巨龙,从祠堂前升腾而起! 它卷着山间的雾气,穿过松林,飘向山下的每一片茶园,飘入每一个人的心底。 雾散了。 不是被风吹散的,而是被这霸道而温柔的茶香,彻底“蒸”散了。 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上,也洒在每个人的脸上。 人群中的赵阿炳,远远地看着这一切。 他没有上前,只是默默地挺直了腰杆。 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也驱散了他心中最后一片阴霾。 他知道,自己烧掉的那些假茶引,换来的,正是眼前这燎原而起的、真正的香火。 谢云亭将第一杯冲泡好的茶汤,恭敬地奉到九奶奶面前。 九奶奶接过,一饮而尽。 她闭上眼,良久,吐出两个字: “正宗。” 随即,她睁开眼,目光如炬,看向谢云亭。 “从今日起,我徽州茶业公所,为云记的‘茶引’作保。凡持云记火漆茶引者,便是持我徽州茶人的脸面与信誉!” 一言九鼎! 褚老板第一个冲了上来,满脸激动:“谢掌柜!我屯溪‘裕盛和’,愿与云记签十年之约,包销您三成……不!四成的茶!” “我们‘德源昌’也要!” “还有我们!” 商人们疯了,他们知道,九奶奶这句话,意味着云记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茶号,它成了徽州茶的正统! 山雾里的香火,终于找到了它真正的主人。 谢云亭看着眼前鼎沸的人声,看着那袅袅升起的茶烟与香火,最终,目光落在了祖祠牌匾上那个斑驳的“谢”字上。 父亲的遗言在耳边回响:“茶性易染,人心更甚。” 今日,他用一杯真正的茶,洗净了被污染的人心。 从茶工、茶师,到茶行老板、茶号掌柜。 这一刻,谢云亭知道,自己通往“一代茶圣”的路上,最坚实的一级台阶,已经稳稳地踏在了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