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旧社会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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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阳右腿的伤口愈合得比想象中慢。 当他终于能拄着拐杖下地走动时,乐山城已经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文庙里的伤兵少了些,但气氛并未轻松。 陈洪范占据了乐山及周边几县,自封为“嘉定镇守使”,第一件事就是——征税。 “张阳!伤好利索了没” 赵连长叼着烟卷,晃悠到张阳的铺位前。 “报告连长,好得差不多了,就是走路还有点瘸。” 张阳放下手里李振武借给他的一本破旧的《步兵操典》,立正回答。 “嗯,看着是精神多了。” 赵连长上下打量着他。 “你小子命大,也机灵。团部李参谋跟我提过你好几次,说你是个可造之材。” 张阳心中一凛,李振武他帮自己说话了 “这样吧。” 赵连长吐了个烟圈。 “伤兵营这边没啥油水,老待着也废了。税警队那边缺人手,我跟刘队长打过招呼了,调你过去帮忙。活儿轻松,就是跟着下去收收税,比在前线刀头舔血强多了!月饷照发,三块大洋!” 税警队这“轻松活儿”怕是不简单。 “谢连长栽培!” 张阳脸上没露声色,恭敬地回答。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权。 税警队的驻地就在文庙旁边一个小院。 队长姓刘,外号“刘阎王”,是个满脸横肉、眼神阴鸷的胖子。他手下二十几号人,清一色的短枪(驳壳枪),穿着也比普通士兵稍微体面点。 “新来的张阳” 刘阎王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斜眼看着张阳。 “赵麻子(赵连长)打过招呼了。听说你小子在犍为立过功在税警队,立功的机会更多!跟着老子好好干,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队长!” 张阳站得笔直。 “今天任务,” 刘阎王啐了口唾沫。 “去城西二十里的‘杨柳铺’,收‘烟苗捐’!那帮泥腿子,种了鸦片就得交税!天经地义!谁敢抗缴,给老子往死里整!” 烟苗捐张阳心头一沉。 他知道民国时军阀鼓励甚至强迫农民种鸦片以收重税,但亲耳听到还是感到一阵恶心。 跟着税警队出了城。 田野一片萧瑟,刚下过小雪,泥泞不堪。 杨柳铺是个贫穷的小村落,低矮的茅草屋在寒风中瑟缩。 刘阎王带着人,径直闯进村里唯一像样点的青砖瓦房——保长家。 保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点头哈腰地把刘阎王迎进去。 “王保长!今年的烟苗捐,该交了吧” 刘阎王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屋主位,皮笑肉不笑地问。 “刘队长!您辛苦!辛苦!” 王保长一脸苦相,搓着手。 “不是小的们不交,实在是…今年雨水不好,收成差啊!家家户户都揭不开锅了…” “放屁!” 刘阎王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 “老子不管这些!陈镇守使的军令!每亩烟田,捐税大洋两块!少一个子儿都不行!杨柳铺登记在册的烟田是三百亩!六百块大洋!今天必须交齐!” “六百块!” 王保长吓得腿一软,差点跪下。 “刘队长!真没有啊!就是把全村人骨头榨出油,也凑不出这么多啊!求您跟上面说说,宽限些时日吧…” “宽限” 刘阎王冷笑一声,对旁边一个心腹使了个眼色。那心腹立刻掏出一本册子,翻开念道: “杨柳铺,保长王有德,名下烟田三十亩!应交捐税六十块大洋!王保长,先从你开始吧你交不交不交,老子就按‘抗捐通匪’论处!抓你去乐山吃牢饭!” 王保长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 “交…交…我交…” 他颤巍巍地走进里屋,好半天才拿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十块成色不一的银元和一卷铜板。 “刘队长…这是…是我全部家当了…五十三块大洋…还有七百铜元…您看…” 刘阎王一把抓过布包,掂量了一下,哼道: “算你识相!还差七块!记在账上!下个月连本带利还!” 他转头对张阳和另一个税警说: “你们两个!跟着王保长,挨家挨户去收!敢少交的,敢藏匿的,给老子往死里打!房子也给他点了!” 张阳跟着王保长走出保长家。村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破败的茅屋门口,站着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或充满恐惧的村民。 “李老栓家!” 王保长走到一户低矮的茅屋前,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门开了,一个佝偻着背、满脸皱纹的老农走了出来,身后躲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 “李老栓,你家三亩烟田,六块大洋捐税。” 王保长低着头说。 “六块大洋!” 李老栓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绝望。 “保长啊!今年就收了几两烟膏,卖的钱还不够买粮的啊!哪来的六块大洋您行行好,跟官老爷说说…” “少废话!” 跟张阳一起的税警,叫孙二狗,是个一脸痞相的家伙,不耐烦地拔出驳壳枪,用枪管戳着李老栓的胸口。 “交钱!没钱把你孙女卖了抵债也行啊!小丫头片子,养几年也能卖点钱!” “爷爷!” 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哭,紧紧抱住李老栓的腿。 “官爷!使不得啊!使不得!” 李老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求求你们!宽限几天!我去借!” “借你那点家当能借几个钱” 孙二狗狞笑着,一脚踹在李老栓肩膀上,把他踹倒在地。 “没钱那就拿东西抵!粮食!牲口!有什么拿什么!” 几个税警如狼似虎地冲进破败的茅屋。屋里几乎家徒四壁。 他们翻箱倒柜,最后只搜出来小半袋发霉的糙米和一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 “就这点破东西” 孙二狗嫌弃地踢了踢米袋。 “连人带东西,一起带走!关起来!啥时候凑够钱啥时候放人!” “不要啊!官爷!放过我爷爷吧!” 小女孩哭喊着扑上来抱住孙二狗的腿。 “滚开!” 孙二狗烦躁地一脚把小女孩踢开。 张阳站在一旁,拳头在袖子里攥得死死的。 他看着李老栓被粗暴地拖走,看着小女孩在泥地里无助地哭嚎,看着村民们眼中压抑的怒火和恐惧。 这根本不是收税,这是明抢! “看什么看心软了” 孙二狗斜着眼看张阳,嗤笑道。 “新来的告诉你,干咱们这行,心不黑手不狠,就等着喝西北风!这些刁民,都是贱骨头!不打不老实!你以为就咱们在收李乡长那老东西,给这些刁民摊牌了三百亩烟田的税,实际村里撑死了两百亩!剩下的一百亩,就是他跟上面那些老爷们合伙虚报的!多出来的捐税,都进了他们的腰包!咱们累死累活,也就捞点汤喝!” 张阳心中一震。 虚报中饱私囊 原来如此! 难怪捐税这么重!大头都被这些地头蛇和乡长贪了! 士兵们在前线卖命,饷银被克扣,农民在后方被敲骨吸髓,而真正发财的,是这些蛀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