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不愈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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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的雪，似乎是永恒的。 它们覆盖着阿尔卑斯山的棱角，将世界简化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冷冽的白。疗养院就嵌在这片白色的寂静里，时间在这里被拉长，稀释，仿佛凝固的琥珀。陆寒琛是这琥珀中心，那个最静止的存在。 距离他苏醒，又过去了数月。 从医学角度看，他的康复堪称奇迹。曾经需要助行器才能艰难移动的身体，如今已能独立行走，虽然步伐比常人稍显缓慢，却异常平稳。精细动作也恢复了大半，至少操作电脑、持笔绘画已无大碍。语言功能上，他能够进行完整的、逻辑清晰的对话，只是语速偏慢，偶尔在搜寻某个不常用的词汇时会略有停顿。 表面看来，那个曾经在商界翻云覆雨、偏执疯狂的陆寒琛，似乎正一点点被重塑。 但周骁，以及他身边最资深的康复治疗师和心理学家都清楚，有些东西，永远地碎裂了，留下了无法磨灭、也无法修复的伤痕。 生理的康复与心理的永久性损伤，在他身上形成了尖锐而残酷的对比。 他变得极其喜静。 疗养院本就坐落于远离尘嚣的山谷，环境清幽，但他仍会觉得不够。护士推着药品车走过走廊那轻微滚轮声，隔壁房间病人偶尔的咳嗽声，甚至窗外鸟儿过于聒噪的鸣叫，都会让他微微蹙起眉头。不是不悦，而是一种细微的、难以察觉的不安。他会下意识地调整坐姿，或者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望向声源，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他周身那种无形的紧绷感才会缓缓松弛下来。 他开始畏光。 不再是昏迷初醒时那种无法忍受强光的生理性排斥，而是一种心理上的偏好。他居住的房间，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帘，大部分时间都是半合着的，只允许温和的、经过过滤的天光渗入。晴朗的午后，当炽烈的阳光企图铺满整个房间时，他会亲自起身，缓慢而坚定地将窗帘拉得更严实一些，宁愿置身于一种朦胧的、黄昏般的光线里。医生解释说，过强的光线会让他产生一种暴露感，一种无所遁形的不适。 最显着的变化，是他对巨大声响的应激反应。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阿尔卑斯山的雷暴，来得猛烈而突然，巨大的雷声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得窗户嗡嗡作响。 当时，陆寒琛正坐在沙发上，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wan ting design”最新一季的预告片出神。 第一声惊雷落下时，他整个人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手中的水杯脱手掉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水渍洇开一片深色。但这远未结束。 接下来的雷声，一声响过一声。 他的反应也随之加剧。脸色在刹那间褪得惨白，嘴唇不受控制地轻微哆嗦。他的背脊僵直，双手紧紧抓住沙发的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神——那不再是平日里的温润平静，而是充满了某种原始的、动物般的惊惧，瞳孔急剧收缩，视线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墙壁，看到了某种遥远而恐怖的景象。 “陆先生陆先生！” 护工急忙上前。 陆寒琛毫无反应，他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喉咙里发出极低沉的、压抑的呜咽般的声音。那不是伪装，也不是刻意，而是身体最本能、最无法控制的恐惧宣泄。 这场雷雨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他就那样在沙发上僵坐了一个小时，直到雷声渐远，窗外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他紧绷的身体才像断了线的木偶，骤然松弛下来，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整个人虚脱般地向后靠在沙发背垫上，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 医生闻讯赶来，进行检查后，神色凝重地对周骁说：“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躯体化表现。巨大的声响，可能触发了他潜意识里关于车祸、或者更早之前某些极端痛苦经历的闪回。他的神经系统受到了永久性的损伤，变得异常敏感和脆弱。” 而这，仅仅是他内在巨变的一个缩影。 曾经那个陆寒琛，眼神锐利如鹰隼，行走间自带迫人气场，决策时杀伐果断，情绪浓烈如风暴。无论是爱是恨，是喜是怒，都带着能焚烧一切的强度。 如今，那些特质消失了。 彻底地，干干净净地，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的眼神大多数时候是平静的，像一口深不见底却波澜不兴的古井。你无法从那里面再读到任何攻击性、野心、算计，或者强烈的爱憎。它们只是温和地、甚至是有些空洞地映照着外界的一切。 他失去了那种在复杂局势中瞬间抓住核心、并做出雷霆万钧决策的能力。周骁有时会带来一些必须由他知晓的、关于陆氏未来战略方向的模糊议题，他只是听着，眼神没有任何变化，最后只会轻轻说一句：“你决定就好。” 语气平淡，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或掌控欲。 甚至，连情绪的波动能力，也似乎被剥夺了。 听到“wan ting design”在巴黎高定时装周上大放异彩，获得权威媒体盛赞的消息时，他看着报道，眼神里或许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欣慰”的情绪闪过，但很快便沉寂下去，恢复成一潭死水。没有激动，没有与有荣焉的骄傲，更没有因这成功与自己无关而产生的丝毫嫉妒或落寞。 同样，当康复过程中遇到瓶颈，进展缓慢时，他也不会流露出任何焦躁、不耐烦或者沮丧。他只是沉默地、日复一日地重复着那些枯燥的练习，失败了，就再来一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变得异常的……顺从。 对医生的安排，对护工的照料，对周骁的汇报，他都全盘接受，没有任何异议。那种曾经渗透在骨子里的、想要掌控一切、命令一切的强势，荡然无存。 偶尔，疗养院新来的、不了解他过去的年轻护士，会因为他过于温和沉默、甚至有些“好欺负”的气质，而在他面前略显随意。他也从不计较，只是默默承受。 周骁有一次目睹了类似的情景，心中五味杂陈。他试图开口提醒那位护士，却被陆寒琛一个轻微的眼神制止了。那眼神里没有任何不满，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心碎的平静。 “周骁，” 在一次例行的心理评估后，主治医生与周骁进行了一次深谈，语气沉重而确定，“我们认为，陆先生目前这种情绪和认知能力的‘缺失’，并非完全由器质性脑损伤导致。” “什么意思” 周骁皱眉。 “器质性损伤解释了他部分的记忆模糊和反应迟缓。但像他现在这样，如此彻底地丧失攻击性、决策欲和强烈情绪波动……这更像是一种深层的、潜意识里的自我惩罚机制在起作用。” 医生斟酌着用词。 “自我惩罚” “是的。” 医生点点头，“他的潜意识，或许认定了他过去的那些特质——偏执、强烈的占有欲、失控的情绪、杀伐果断的冷酷——是导致他失去家庭、伤害所爱之人的根源。是这些‘强大’的特质，最终引来了毁灭性的后果。所以，作为一种保护，更作为一种忏悔，他的精神世界主动地、彻底地‘阉割’了这些部分。他让自己变成了一个温和的、甚至在某些方面显得懦弱的普通人。他无法再‘强大’，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强大’等同于‘伤害’。他选择用这种精神上的自我削弱，来为自己过去的罪行赎罪。” 周骁沉默了很久，窗外是阿尔卑斯山亘古不变的雪景，室内是陆寒琛安静翻阅画册的侧影。 疯批特质被生理性和心理性双重根除。 他确实变成了一个普通人，甚至是一个带着永久伤痕的、残缺的普通人。 这或许就是最极致的“爽点”——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霸总，不仅失去了权势和健康，更从灵魂深处被重塑，变成了他曾经可能最不屑的、温顺而无害的样子。这是一种从根子上进行的摧毁，比任何外在的折磨都更为彻底和残忍。 医生最后补充道：“这种源于潜意识的自我惩罚极其顽固，通过常规的心理干预很难逆转。它已经成为他新人格的一部分。而且……” 他顿了顿，指向电脑上陆寒琛的脑部扫描图某一处细微的阴影：“这个地方，是处理‘希望’和‘未来预期’相关的神经区域，活动水平显着低于常人。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对任何事情都缺乏热情和期待。他只是在‘存在’，而非‘生活’。” 周骁离开疗养院时，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 他回到车上，并没有立刻发动引擎，而是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文件的封面上，写着“寒念慈善基金会初步构想方案”。 他看着这份倾注了他心血、旨在为陆寒琛寻找新生命意义的计划书，又抬头望了望疗养院那扇属于陆寒琛的、窗帘半掩的窗户。 一个对“未来”本身都失去了期待的人，真的还能被“慈善”这样需要热情和信念的事业所拯救吗 周骁第一次，对这份原本充满希望的规划，产生了深切的怀疑。 他将文件缓缓塞回公文包最底层，发动了汽车。 引擎声低吼着，撕破了山谷的寂静，但很快，这声音也被那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白雪所吸收，消失无踪。 就像陆寒琛那沉寂的、仿佛永远不会再起波澜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