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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亮，更漏的余音尚在宫墙间回荡，整座行宫仍沉浸在深沉的睡梦里。 虞妩华的寝殿内却已烛火通明。 她眸色清冽，不见半点昨夜的病弱之态，只命白芷将三支不同批次的“夜兰息”残香呈于案上。 第一支，是昨夜她殿中香炉里燃尽的灰烬残骸；第二支，是安姑姑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从库中调包，又悄悄归还原位的原品；而最后一支，则是她特意嘱咐白芷以“补录遗失”的由头，从内造坊刚刚借来的初制香样。 三支香，代表了三个环节，三个不同的真相。 虞妩华取过一根精细的银针，在烛火下屏息凝神，亲自挑开香芯。 昨夜殿中所焚的那支，内里的油质明显浑浊不堪，凝结的纹理在断裂处折射出一种极淡的青晕。 她将银针凑到鼻尖轻嗅，那正是迷魂草粉末遇热挥发后，与兰花香脂混合留下的独有气息，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却逃不过她淬炼了两世的嗅觉。 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轻声道：“安姑姑果然没敢动真格，只敢让我们换半支掺了料的……不过，半支也够了。”这点剂量不足以致命，却足以在特定的时机诱发萧玦内心深处的梦魇，让他心神俱疲，疑窦丛生。 此刻，香料库的偏房内，安姑姑正经历着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时辰。 冷汗早已湿透了她的里衣，紧贴在背上，冰冷刺骨。 她坐立难安，每一次门外的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肉跳，唯恐等来的是御前侍卫的锁链。 就在她几乎要崩溃时，白芷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 她捧着一个锦盒，脚步轻盈无声，走近后低语道：“我们主子说了，昨夜的昏厥是因香毒诱发了旧疾，太医说今日需用‘清心宁神散’来调理，急需一支纯正的‘夜兰息’作为药引。劳烦姑姑再悄悄换一支出来。” 安姑姑闻言一怔，心中疑云翻滚，这虞美人究竟是敌是友 她还没想明白，白芷已将一个更沉的封包塞进她手里。 她捏了捏，里面的银票比上次翻了不止一倍。 巨大的诱惑与恐惧交织着，她颤抖着手接过白芷递来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支与真品毫无二致的香条，只是在香条的顶端，有一道用指甲刻出的、几乎看不见的极细划痕。 安姑姑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她怎么知道我只认这个记号”她失声喃喃。 这正是前世柳淑妃为防他人调换贡香，特意在每批亲制的香上留下的独门暗记，隐秘至极。 她却不知，这套暗记，虞妩华曾在柳淑妃的妆匣深处，见过整整三次。 每一次，都伴随着一场无声的阴谋。 帝王寝宫中，萧玦猛地从梦中惊醒，头痛欲裂。 梦里又是那片烧成灰烬的兰花地，虞妩华跪在熊熊烈火中央，满身是血地回头看他，唇边的血迹蜿蜒如妖异的赤色藤蔓，眼神里充满了让他心悸的绝望与……恨意。 他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湿了明黄的寝衣。 恍惚间，他眼角余光瞥见枕畔，竟真的落着一片干枯蜷曲的兰花花瓣。 他捻起来细看，那不是宫中常见的品种，而是只在西域极寒之地才能生长的墨兰，花瓣边缘带着天然的深紫色。 他尚未从这诡异的发现中回过神来，内侍官已趋步入内，恭敬回禀：“陛下，虞美人一早遣人送来了新配的‘安神香’，说是她夜里梦见陛下心火过旺，龙体不安，特意亲手为您择选药材调制的。”萧玦眉心紧蹙，本能地想要将那香盒掷出去，可指尖触及盒上温润的雕刻时，一种鬼使神差的力量让他停住了动作。 他打开盒盖，一股从未闻过的、清冽中带着一丝微甜雪意的幽香飘散开来。 他沉默半晌，竟真的命人点燃了那支香。 香烟袅袅，如梦似幻。 随着那香气在殿内弥漫，他脑中翻腾的火焰与血色竟奇迹般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宁静辽阔的雪原。 远处，有一个女子的背影正缓步前行，她身上那件赤色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宛如晚霞。 他闭目感受着这久违的安宁，许久，才睁开眼，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下令：“传旨，今后御前所有熏香，皆由虞氏所供。” 另一边，奉旨核查各宫香料用度的崔司香，却在柳淑妃的宫门前吃了闭门羹。 掌事姑姑一脸傲慢地拦住她，鼻孔朝天：“我家主子用的皆是西域使臣亲献的贡品，自有内务府的使臣备案，金贵无比，岂是你一个区区司香坊的匠妇说查就能查的”崔司香没有与她争辩，只默默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将昨夜在柳淑妃宫中廊下悄悄收集的一小撮香灰倒入随身携带的白瓷盏中。 她不疾不徐地加入清水，置于小巧的铜炉上煮沸，待水汽蒸腾后，滴入一滴秘制的铜试剂。 只见原本清澈的水面，瞬间浮起一层诡异的紫色油膜。 崔司香眼神一凝，将这异常的数据默默记下，转身便走。 回内造坊的途中，她心思沉重，却在抄手游廊的拐角处被白芷“不小心”撞了一下。 白芷连声告罪，慌乱中，一方法角整齐的无字绢帕掉落在崔司香脚边。 她捡起递还，白芷却摆手不要，只飞快地低声说了一句：“我们虞美人说，崔司香若想知道为何上好的‘夜兰息’燃尽后会析出结晶，不妨去看看第三窑里那些陈年香膏的密封竹筒。” 夜色如墨，将整座宫殿都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虞妩华独坐在帐中，指尖反复摩挲着手腕上那只古朴的青铜镯。 在镯子内侧，有一道几乎与纹路融为一体的铭文，那是母亲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以指甲一下下刻下的四个字——兰死香生。 虞家如兰，一夕倾颓，化为焦土；而她，便是那从死灰中重新燃起的香，誓要让仇人血债血偿。 她轻声问身后的白芷：“丞相府那边可有动静”白芷躬身摇头：“柳党一派似乎尚未察觉我们调换了御前熏香，只是……明霞夫人今日清晨秘密召见了柳淑妃，二人在佛堂内密谈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出来。” 虞妩华眸光微闪，嘴角的笑意缓缓扬起，带着一丝嗜血的快意：“好啊……她们越是这般心急火燎，就越容易露出破绽。告诉我们的人，盯紧了。明日，我要亲自去一趟内造坊，名义上是‘谢恩’，感谢监制之功，顺便……也该见一见那位只懂香料、不懂权术的崔司香了。”帐外，夜风倏然转紧，吹得檐下宫灯摇曳不定。 新一批精心调配的“定神香”正由内侍们分送往各宫主位处，其中一支，香体更为纤细，香气也更为幽远，被稳稳地安放在了中宫皇后寝殿的紫檀木长案之上。 翌日晨曦微露，虞妩华已梳洗完毕。 她没有选择任何华丽的宫装，而是让白芷取来一件素色薄纱裙。 那裙衫颜色极淡，近乎于白，只在袖口和裙摆处用银线绣了几朵若隐若现的兰草暗纹。 她对着镜中那个看似柔弱无害的身影，目光平静而深远。 今日这一趟，不是去争宠，也不是去示威，而是去落下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风已起，是时候让棋盘上的某些人，亲自感受一下这香气背后的寒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