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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紫宸殿。 龙涎香依旧在烧,青烟如丝,缠绕梁柱,仿佛不曾断绝那夜的余韵。 萧玦端坐御案之后,眉心微蹙,手中朱笔批阅奏章,动作却比往日迟缓几分。 他昨夜又梦到了鼓声——不是战鼓,而是女子击鼓,清越、孤绝,穿透冷宫残雪,直抵耳膜深处。 “陛下”丞相柳元衡低声提醒,“这道赋税折议,可要准了” 萧玦抬手欲答,忽觉眼前一黑,殿中烛火竟扭曲成漩涡状,耳边似有细碎低语,像谁在轻笑,又像谁在哭泣。 他猛地按住额头,额角青筋暴起,朱笔“当啷”坠地,在金砖上溅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满殿寂静。 太监总管惊慌失措,急忙命人传御医。 萧玦强撑着坐直身躯,目光扫过殿内每一缕烟气,最终落在香炉之上——那袅袅升腾的,正是每日必焚的龙涎香。 “查。”他的声音沙哑如铁刮石,“所有入口之物,一并彻查。” 御医翻遍茶水膳食,毫无异样。 唯有香,气息浓得反常,入鼻后隐隐发苦。 内造坊主事崔司香被紧急召至宫门,脸色煞白。 “供香名录!”萧玦冷声下令。 内造坊账册呈上,一页翻开,三匣“昭阳特贡”赫然在列,登记人——崔司香。 “是她让你进的香”萧玦盯着崔司香,眸光如刀。 崔司香扑通跪地:“回陛下,确是昭阳美人亲授香方,言称其母曾为先帝调香,此方可宁神定魄,臣不敢违逆……” “虞妩华”萧玦低念其名,指节捏得发白。 一道旨意飞出紫宸殿:查封内造坊,召昭阳美人问话。 半个时辰后,肩舆晃晃悠悠停在宫门外。 虞妩华由白芷搀扶而下,脚步虚浮,面色惨白如纸,唇无血色,眼瞳涣散,仿佛风一吹便要倒下。 她曾落水未愈,如今更添憔悴,连行走都需人半抱。 “美人……撑住啊。”白芷低声啜泣。 她被人扶至殿外长阶,缓缓跪下,脊背微颤,像一片随时会碎的琉璃。 “你可知罪”萧玦立于高阶之上,玄袍猎猎,目光沉冷如渊。 虞妩华抬起头,眼神空茫,泪水无声滑落:“我……我只是想让皇上睡得好些……那是娘教我的方子……加了墨兰根……安神的……真的……只是安神……”她声音断续,哽咽难言,指尖颤抖着指向香炉方向,“我没有……要害您……从来没有……” 她说着,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肩膀抽动,像是连呼吸都要耗尽力气。 萧玦凝视着她——这张脸,苍白羸弱,泪痕斑驳,与那夜在冷宫尽头冷笑饮鸩的女子判若两人。 可越是如此,他心中越生疑窦。 一个痴傻美人,怎会在落水当晚便精准布局,将云婕妤的诗卷、柳党的密信、内造坊的供香链环环相扣 一个柔弱无依的孤女,为何能在短短数月间,悄然渗透宫闱最隐秘的角落 他不信她是凶手。 但他也不能放任自己相信她无辜。 “退下。”他终是开口,声音低沉。 虞妩华被扶走时,身子几乎瘫软。 白芷哭着替她擦去嘴角一丝血迹——那是昨夜试药留下的旧伤,早已结痂,今日却被重新撕开,只为那一口咳出的猩红。 萧玦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未动。 三日后,崔司香被捕。 刑讯之下,她始终咬牙不认。 直至冯都尉率禁军搜查其居所,在卧房夹墙暗格中寻得一本泛黄古籍——《香毒谱》。 书页翻开,赫然记载:“墨兰根,提纯三日,研为细粉,混入常香焚烧,可致幻听幻视,神志昏聩,时效半炷香,无色无味,验之极难。” 证据确凿。 朝野震动。 柳党群起攻之,联名上奏:“虞氏以私怨挟君,用香谋逆,其心可诛!请废黜昭阳美人,打入冷宫,以正纲纪!” 奏章堆满御案,萧玦却迟迟未批。 他独自坐在勤政殿,手中摩挲着那本《香毒谱》,目光停在一页边缘的批注上——字迹娟秀,写着:“此法虽巧,然施者必先试药,否则剂量难控。” 他猛然抬头。 试药 谁会为自己设的毒局,亲自尝药 窗外夜风骤起,吹熄了案前一盏烛火。 龙涎香仍在燃,但这一次,他再未靠近嗅闻。 而在昭阳宫深处,虞妩华静坐铜镜前,指尖轻轻抚过唇角干涸的血痕。 她望着镜中那个苍白如鬼的女子,忽然笑了。 “你们都想看我死。”她低声呢喃,“可你们忘了——真正的毒,从来不在香里。” 她抬手,从妆匣底层取出一枚铜哨,轻轻一吹——无声无息,却似有某种讯号,悄然传向宫墙之外。 与此同时,云婕妤的寝殿内,一盏孤灯摇曳。 她伏案疾书,指尖微抖,笔尖洇开墨迹。 案上摊开一本薄册,封皮无字,内页密密麻麻记着日期、时间、人物往来…… 她咬破手指,在最后一页写下血字:“若我不得生见天日,请以此证,还一人清白。”夜露浸阶,勤政殿外万籁俱寂,唯有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似有若无地敲打着人心。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萧玦面容明暗交错,如同他此刻翻涌难平的心绪。 云婕妤的供词如刀,一字字刻入耳中:“臣妾亲见虞美人取香粉少许,置于舌尖……她闭目良久,额上冷汗涔涔,随即呕出鲜血。”她的声音颤抖却坚定,手中捧着那本血书薄册,仿佛捧着一场赌命的真相。 侍卫验过笔迹与墨痕,确为当日所录,无一伪造。 而工部老灯匠陆九的匿名投书更如惊雷乍起——热显药汁需以墨兰为引,此法非但不毒,反是虞家祖传调香秘技,专用于辨识香料真伪。 虞氏一族曾为先帝御用香师,此事早已载入内造坊旧档,却被刻意湮没多年。 如今重提,竟成了洗清冤屈的钥匙。 最致命的一击来自香炉本身。 太常寺匠人拆解紫宸殿主炉时,在底部发现三处隐蔽导气孔,排列诡异,明显经人改造。 试验证实,此结构可使香气循环提速近倍,原本微弱到几不可察的药性,在密闭空间内被急剧浓缩、释放,才酿成帝王幻症。 而这等精微技艺,全宫仅有内造坊三位主事知晓——其中一人,正是此刻跪伏阶下、面如死灰的副使程元昭。 柳党震怒,急欲掩盖。可铁证如山,不容抵赖。 萧玦缓缓起身,玄袍拖过金砖,无声却沉重。 他穿过大殿,推开西阁那扇虚掩的门。 风涌入,吹动案前一页残笺,上面墨迹未干,写着一个名字:柳元衡。 虞妩华坐在窗边,月光斜照她半边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 她手中摩挲着那枚铜哨,指腹反复掠过其上细密纹路,像是在感受某种隐秘的节奏。 听见脚步声,她并未回头,只轻轻启唇: “皇上可知,最毒的香,从来不是让人发疯的,而是让人以为自己清醒的” 话音落时,一片叶影拂过窗纸,恍若错觉。 萧玦立于光影交界之处,眸色深不见底。 他望着她的背影——单薄、静默,却像一把藏于鞘中的利刃,寒意已悄然渗出。 他忽然想起那一夜冷宫尽头的冷笑,也想起这几月来她每一次“痴傻”垂泪的模样。 哪一个才是真 又或者,从来就没有假 “你到底……要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像是从深渊里捞出。 虞妩华微微侧首,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未答,亦未动。 窗外风止,铜铃不响,整座宫殿仿佛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而在宫墙之外,一道黑影疾行于夜巷深处,怀中紧裹一卷密函,直奔柳府而去。 与此同时,昭阳宫檐下,白芷默默收起一面褪色的信号旗,低声对身旁小太监道:“告诉冯都尉,东西送到了。” 龙涎香仍在烧,但这一次,它焚的不再是安宁,而是即将席卷六宫的风暴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