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安娜的俄国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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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统的刺杀风波如同哈尔滨街头的一场骤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快。四名枪手在悦来客栈被击毙的消息，在警察局内部小范围流传开来，引得众人一阵后怕与唏嘘，看向宋梅生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有同情，有庆幸，或许还有一丝隐秘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宋梅生则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愤懑”，请了两天“病假”，躲在家里不见人，实则是需要时间消化这场风波，并思考下一步行动。 借日本人之手除掉眼前的威胁，只能算治标。他需要更稳定的情报来源，更可靠的庇护渠道，而不能每次都指望“老木”的单线联系和兵行险着。那个在医院有一面之缘、气质神秘的俄国咖啡馆老板娘安娜，以及她背后可能存在的苏联情报网，像一块磁石，吸引着他。 休假的第二天下午，天空依旧阴沉，但雪总算停了。宋梅生换上一身不起眼的深色西装，外面套着半旧的呢子大衣，没叫司机，也没带跟班，独自一人溜达着，朝着位于埠头区、靠近松花江畔的那家名为“东方曙光”的咖啡馆走去。这名字带着点苏维埃的意味，选址又在外侨聚集区，本身就耐人寻味。 咖啡馆的门面不大，窗户上凝结着厚厚的白霜，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浓郁咖啡香、烤面包香气和淡淡香水味的热浪扑面而来，与外界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 店里光线偏暗，播放着音质有些失真的俄国古典音乐，几张铺着格子桌布的小桌旁，零星坐着几个客人。有穿着体面、低声交谈的俄国侨民，也有个别看起来像记者的中国人。气氛安静而略带异国情调。 柜台后面，安娜正背对着门，踮着脚在酒架上取东西。她今天穿了一件墨绿色的羊毛长裙，勾勒出窈窕的曲线，金色的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 听到门铃响，她转过身，看到宋梅生，碧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被职业性的、略带疏离的微笑所取代。 “欢迎光临。”她的汉语带着一点柔软的异国口音，比纯正的俄语听起来要悦耳得多。 宋梅生摘下帽子，露出一个自认为风度翩翩的笑容：“安娜女士，还记得我吗警察局的宋梅生。” 安娜用一块白布擦拭着手中的玻璃杯，动作优雅，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微微一笑：“当然记得。宋科长能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请坐吧，想喝点什么” 宋梅生找了个靠窗又能观察到门口的位置坐下，将帽子和手套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听说您这里的咖啡很正宗，给我来一杯吧，嗯……有什么推荐吗”他故意问道，想多攀谈几句。 安娜放下玻璃杯，走到咖啡机前，一边熟练地操作着，一边说：“如果是第一次来，可以试试我们的招牌，用深度烘焙的豆子，味道比较浓郁。或者，来点更特别的我们有从……特殊渠道弄来的少许爪哇咖啡，风味独特。” “特殊渠道”四个字，她似乎说得格外轻描淡写，却又意味深长。 宋梅生心里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那就尝尝您说的爪哇咖啡吧，我对新奇的东西总是很有兴趣。” “好的，请稍等。”安娜转身去准备。 趁着这个空隙，宋梅生快速扫视着咖啡馆内部。装修算不上豪华，但细节讲究，墙上挂着几幅描绘俄罗斯田园风光的油画，书架上有一些俄文书籍和报刊。最里面有个小舞台，放着一架旧钢琴。整体氛围更像一个文艺沙龙，而非单纯的营业场所。 很快，安娜端着一杯香气浓郁的咖啡走了过来，轻轻放在宋梅生面前，旁边还配了一小块精致的蜂蜜蛋糕。“尝尝看，咖啡配一点甜食，能中和苦味。” “谢谢，安娜女士太客气了。”宋梅生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确实香醇，带着一种他从未尝过的果木香气，绝非普通货色。 “味道怎么样”安娜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很自然地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只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个举动显得有些大胆，不符合当时中国社会男女交往的常理，但也符合她外国侨民的身份。 “非常棒！”宋梅生由衷赞道，“比我以前喝过的所有咖啡都要好。”他放下杯子，决定不再绕圈子，“安娜女士的店，很有格调，不像是一般的咖啡馆。” 安娜微微一笑，拿起桌上一个银质小勺，轻轻搅动着宋梅生杯中的咖啡，动作自然而亲昵，仿佛两人是相识已久的朋友。“哦那在宋科长看来，什么样的才是一般的咖啡馆呢” “至少……不会有这么好的爪哇咖啡，也不会有老板娘亲自陪客人聊天。”宋梅生看着她碧蓝如湖水的眼睛，试图从中读出些什么。 安娜咯咯笑了起来，声音像银铃一样清脆：“宋科长真会说话。我开店不光是为了赚钱，也是想找个地方，认识些有趣的朋友。比如……像宋科长这样年轻有为的官员。”她的目光坦诚而直接，带着一丝挑逗，却又让人感觉不到轻浮。 “我算什么年轻有为，不过是个混饭吃的。”宋梅生自嘲地笑了笑，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不过，安娜女士要说是想交朋友，我倒是很乐意。毕竟，在这哈尔滨，多个朋友，有时候就多条路。尤其是我这种……刚得罪了人，差点连命都丢了的。” 他主动提起了军统刺杀的事，既是试探，也是抛出橄榄枝，暗示自己需要“朋友”的帮助。 安娜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同情”和“了然”：“我听说了这件事，真是可怕。宋科长没事就好。这世道，确实不太平，有时候危险来自明处，有时候……则藏在暗处。”她若有所指地说。 “谁说不是呢。”宋梅生叹了口气，拿起小勺，也学着安娜的样子，轻轻敲了敲咖啡杯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声，“所以啊，得有点防身的本事，也得有点……消息灵通的朋友。安娜女士见多识广，认识的人三教九流都有，以后要是听到什么风声，可得提前拉兄弟一把。”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用的完全是市井套交情的口吻。 安娜没有立刻回答，她端起宋梅生那杯咖啡，自己轻轻抿了一口，这个举动显得异常亲昵和大胆。然后，她放下杯子，蓝眼睛直视着宋梅生，语气变得有些微妙：“风声嘛，总是有的。关键是，听风的人，想知道的是哪方面的风声是官场上的，还是生意上的，或者是……更远一些地方的风声” “当然是能保命的风声。”宋梅生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不管是哪方面来的，只要能让我这颗脑袋安安稳稳地待在脖子上，就是好风声。价钱嘛，好商量。”他适时地露出了“贪财科长”的本色，将情报交易伪装成金钱交易。 安娜又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深意：“宋科长真是个爽快人。保命的消息，确实是最值钱的。不过，这种消息，往往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 “那需要用什么”宋梅生追问。 “信任。”安娜轻轻吐出两个字，然后站起身，“咖啡凉了影响风味。宋科长慢用，我那边还有客人要招呼。”她优雅地欠了欠身，转身走向吧台，留给宋梅生一个窈窕而神秘的背影。 第一次接触，点到即止。双方都表明了意向，也留下了足够的悬念和空间。宋梅生慢慢喝完那杯昂贵的爪哇咖啡，将蜂蜜蛋糕也吃得一点不剩，然后掏出几张钞票压在杯子下，起身离开。 走出咖啡馆，冷风让他精神一振。安娜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要聪明和老练得多。她似乎看穿了他“贪财好色”伪装下的真实需求，但并没有点破，而是用“信任”这个词，划下了道儿。 这条路，似乎比想象中更难走，但也更有趣。宋梅生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信任在这座背叛是常态的城市里，建立信任谈何容易。但这游戏，他不得不玩下去。 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踱步离开。接下来，他需要一点“投名状”，一点能向安娜（以及她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证明自己价值的东西。而这，需要机会，也需要他继续在警察局这个泥潭里，更小心地搅动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