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周彦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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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日的阴雨缠绵终于收势，天空像是被彻底洗过一般，呈现出一种澄澈透亮的蔚蓝。 久违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穿透季家面馆新糊的明净窗纸，在铺着干净抹布的前厅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洗刷后清新的泥土气息，混合着店内尚未完全散去的、令人安心的食物余香——卤汁的醇厚、骨汤的鲜甜、以及昨日新炸物残留的些微焦香。 上午的食客高峰刚过，喧嚣褪去，店里难得的清静下来。 何氏和叶氏在厨房里哗啦啦地做着清洁，碗碟碰撞声和隐约的低声交谈显得格外清晰，她们正在为晚市提前准备食材。 小知蘅大概是上午帮忙累着了，此刻正伏在擦拭得光可鉴人的柜台一角，小脑袋枕着手臂，呼吸均匀地打着小盹儿，阳光将她细软的头发染成温暖的浅金色。 季知棠则独自坐在临窗那张光线最好的方桌旁。桌上摊开着一本略显古旧的线装书册，书页泛黄，正是弟弟季知舟昨日从书院宝库里借回的《鹤梅食志》。 旁边规整地摆放着笔墨纸砚。她看得极是投入，纤细的手指偶尔划过纸上的竖排文字，时而凝眉思索，时而若有所悟，提笔在一旁的宣纸上记录下几行娟秀灵动的簪花小楷——多是些关于前人食材处理精要、失传香料配伍奇方、或是某些独特烹饪技法的记载。 宋朝士大夫对饮食之道的极致考究与风雅情趣，在这本杂记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如同在她眼前推开了一扇新的窗，给了她无数灵感与启发。阳光暖融融地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连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正沉浸于古籍的智慧海洋之中，店门口那片明亮的光域忽然一暗，仿佛被什么骤然切断。 一匹神骏异常、皮毛在阳光下泛着油亮光泽的黑马停在了门外，马具简洁却质料上乘。马背上跃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动作干脆利落。 来人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深青色棉布便服，衣角袖口带着明显长途跋涉的风尘与些许皱褶，面容冷峻硬朗，下颌线条紧绷，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视店内时，却带着鹰隼般的锐利与审视。 他大步踏入店中，脚步沉稳有力，落地无声，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 “店家，可还营业”声音低沉，略哑，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简洁和不容置疑的口吻，瞬间打破了午后店内的宁静。 季知棠闻声抬头，目光从书页间抬起。午后的阳光逆着勾勒出男子挺拔如松的身形和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难掩其本身极为出色的样貌。 然而，季知棠的目光却敏锐如丝，瞬间捕捉到了几处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细节：脚上那双沾着干涸泥点却质地精良、靴筒挺括硬朗的官靴；腰间束带虽旧，但那皮质的光泽度和金属带扣的规整纹样绝非寻常市井之物；自然垂落的手，指关节处有着长期握缰绳或是某种兵刃才能磨出的坚实薄茧…… 再联想到今日清晨开门时，江慧婶子她们聚在门口，神色凝重、压低声音议论纷纷的那桩“青石巷富商张万和在家中书房离奇遇害”的惊人消息，季知棠心中霎时了然：这位，怕是上面派下来办案的大人。 桃花镇承平已久，民风淳朴，鲜有这般气质的官吏踏足，此人一身冷硬肃杀之气，绝非寻常客商或路过旅人。 她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不露分毫，从容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迎上，唇角漾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温婉得体，既不显过分热络谄媚，也无丝毫怯懦畏惧：“营业的。官人辛苦了，想吃些什么菜单都挂在那边。” 她嗓音清润，伸手指向传菜口上方悬挂的一排清晰木牌价目表，动作流畅自然。 男子——周彦辰，目光在季知棠抬头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眼前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荆钗布裙，却容色清丽，最难得是那双抬起的眸子，明澈沉静，宛如秋水，里面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洞察力，在这略显嘈杂油腻的市井食肆环境中，恍若一泓能涤荡尘埃的清泉。 但他常年练就的克制力瞬间便将这一丝波动压下，不动声色地顺着她纤指所指的方向扫去，速度快且精准。 “全家福卤肉卷一个，小菜面一碗，荤素双拼炸物一份。”他语速极快，点单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季知棠听闻，细长的柳叶眉几不可见地微微一蹙。 她并未立刻应下，而是向前微踏半步，声音放缓，带着真诚的关切，柔声提醒道：“官人恕民女多嘴，我们店里的卤肉卷和小菜面，用料都颇为实在，分量不小。寻常壮年男子，点其中一样，再辅以些许小菜或炸物，便足以饱腹。您这三样齐点…份量着实有些多了，怕是难以用完，平白浪费了银钱和粮食。” 她语气委婉，目光快速而礼貌地扫过他虽高大挺拔却并非魁梧巨汉的身形，意思表达得清晰却不令人难堪。 周彦辰闻言，目光倏地重新落回季知棠脸上，那眼神锐利。他冷硬的神情未有丝毫松动，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上位者不容置喙的决断：“无妨。尽管上来。吃不完，我自会带走。” 季知棠心下明了，这并非一个听劝的主。 她不再多言，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唇角依旧噙着那抹浅淡得体的笑：“好的，官人请稍坐片刻，很快就好。”她转身走向柜台，轻轻唤醒迷迷糊糊的季知蘅，低声报了单子，示意她记下收钱。随后自己一掀传菜口那半旧的蓝印花布帘，身影没入了后厨。 周彦辰选了个靠窗且能眼观六路的位置坐下，脊背挺直，习惯性地保持着警戒。然而，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透过传菜口那方方正正的窗口，投向了厨房内部那片忙碌的天地。 只见方才那清丽少女已系上一条素净的围裙，利落地用攀膊将宽大的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两截纤细却线条流畅、显得极有力量感的小臂。 她先在平底铁板上烙饼，动作如行云流水，手腕翻飞间薄饼迅速成型；同时，另一只手已夹起几块鸡架滑入旁边小油锅复炸；一边又快速从保温的陶盆里舀出几样小菜，堆放在一个青花大碗中，分量十足。 她神情专注，侧脸在灶火的映照下显得柔和而生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也浑然不觉。锅勺碰撞的清脆声响、油锅滋啦的欢腾、蒸汽升腾的氤氲… 那专注忙碌的身影，与这简陋却整洁的食肆，与窗外喧嚣的码头，构成了一幅奇异而充满生命力的市井画卷。周彦辰冷硬的心弦，似乎被这充满烟火气的画面，不经意地拨动了一下。 他端起桌上季知蘅送来的粗陶茶杯，抿了一口微涩的茶汤，目光却未曾离开那方小小的窗口。连日奔波的疲惫和命案带来的沉重阴霾，似乎在这寻常的烟火气中，被暂时驱散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