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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隙里的短暂喘息，像偷来的时光，短暂而不真实。那碗热面糊带来的暖意还未渗透冰冷的四肢百骸，首领那句“准备出发”就像一道冰冷的鞭子，抽散了这虚假的安宁。窑洞里刚刚缓和些许的气氛瞬间再次冻结。韩婶喂食狗娃的手猛地一抖，半勺面糊洒在干草上，她脸色“唰”地一下惨白如纸，眼中刚刚褪去一点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汹涌回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狗娃被母亲的惊恐感染，“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细弱的哭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击着石壁，格外刺耳。 “不……不能再歇歇吗狗娃他……”韩婶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哀求，看向首领的眼神如同看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首领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扫过哭闹的孩子和韩婶摇摇欲坠的身形，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忍，但随即被更硬的决绝取代。“不行。”他的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天亮后，这片山就不安全了。必须在天亮前赶到地方。”他不再看我们，转身对那个高大汉子示意：“黑子，收拾东西，把痕迹处理干净。” 被称为黑子的高大汉子默默点头，动作麻利地将没吃完的饼和肉重新用油布包好，塞进褡裢，又用脚将柴火的灰烬仔细拨散，混入泥土里。他的动作熟练而沉默，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程式化，仿佛在处理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 我知道哀求无用，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恐慌和巨大的疲惫，搀扶起几乎瘫软的韩婶。她的身体像抽掉了骨头，冰冷而沉重。我接过黑子递过来的、已经凉透的剩余面糊，强行喂给哭闹的狗娃几口，孩子噎得直咳嗽，小脸憋得通红。韩婶机械地拍着他的背，眼泪无声地流淌。 首领吹熄了松明，山隙内瞬间陷入令人窒息的绝对黑暗和死寂。只有我们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狗娃断续的呜咽。黑暗中，我感觉到首领靠近，他将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小东西塞进我手里，触感像是那块永昌号的木牌。“拿好，或许有用。”他的声音几乎贴着我的耳朵响起，气息冰冷。 然后，他低声道：“跟着我，无论发生什么，别出声，别掉队。”语气中的凝重让人不寒而栗。 缝隙入口的遮蔽物被轻轻挪开，一丝微弱的、黎明前最深邃的黑暗和冰冷的山风涌了进来。首领率先侧身钻了出去，黑子紧随其后，示意我们跟上。 踏入山林的瞬间，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根钢针扎透单薄的衣衫。外面比山隙里更黑，浓重的夜雾像冰冷的湿毯子包裹着一切，只能凭借模糊的轮廓和声音辨认方向。首领和黑子的身影在前方如同鬼魅，移动得极快，脚步落在铺满落叶和湿滑苔藓的地面上，几乎悄无声息。我们踉跄地跟在后面，韩婶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踩断枯枝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每一声都让我心惊胆战，生怕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狗娃似乎被这极速的颠簸和寒冷刺激，哭得几乎喘不上气，韩婶只能死死捂住他的嘴，孩子的哭声变成了一种沉闷的、令人心碎的呜咽。 我们不是在走路，而是在亡命奔逃。山路比来时更加崎岖凶险，时而要攀爬近乎垂直的、布满湿滑岩石的陡坡，时而要涉过冰冷刺骨、水流湍急的溪涧。我的手臂和脸颊被横生的荆棘划出一道道火辣辣的口子，冰冷的溪水灌进破烂的草鞋，冻得双脚麻木失去知觉。韩婶的情况更糟，她几次差点滑倒滚下山坡，全靠我和黑子及时拉扯住。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神开始涣散，几乎是在凭本能移动。 首领始终沉默地在前方带路，他的身影在浓雾和黑暗中时隐时现，像一盏引路的鬼火，冷静得近乎冷酷。只有一次，在穿过一片密林时，远处山坳里突然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声音悠长而瘆人。首领和黑子的脚步瞬间停顿，身体绷紧，手按上了腰间的短刃。那一刻，空气中弥漫的杀气让我和韩婶几乎窒息。直到狼嚎声远去，他们才松开手，继续前行，但气氛更加凝重。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由墨黑转为一种沉郁的铅灰色，浓雾稍稍变淡，依稀能看清周围狰狞的山石和扭曲的枯树枝桠，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我们来到一处极其隐蔽的山谷底部，前方是几乎垂直的崖壁，布满了厚厚的藤蔓和苔藓。 首领停下脚步，示意我们噤声。他走到崖壁前，拨开一丛特别茂密的藤蔓，后面竟然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洞口散发着阴冷潮湿的土腥气和一种年深日久的荒芜感。 “进去。”首领低声道，率先钻了进去。 洞内比山隙更加黑暗潮湿，脚下是坑洼不平的石头，空气污浊，带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某种动物巢穴的腥臊气。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心悬到了嗓子眼。这地方，更像是一个野兽的巢穴，或者……坟墓。 通道并不长，走了约莫十几丈，前方隐约透出一点微光。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石窟！石窟顶端有裂缝透下天光，虽然昏暗，但足以视物。石窟中央，竟然歪歪斜斜地立着几间用石头和木头勉强搭成的、看起来废弃已久的窝棚！窝棚旁边还有一口用石头垒砌的、早已干涸的水井，井口布满青苔。 这里……竟然有人居住过的痕迹是什么地方 首领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带着一路奔波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指着那几间破败的窝棚：“这里以前是驿卒和采药人歇脚的地方，废了十几年了，平时没人来。你们暂时住这里。”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递给黑子，“黑子，把东西给他们。” 黑子接过布袋，从里面拿出几个更厚实一些的杂粮饼，一小块用盐腌过的、硬邦邦的肉干，还有一个装满清水的皮囊，以及一包新的草药和几块火石。东西依旧简陋，但比之前任何一次“接济”都要多，甚至考虑到了生火和伤病。 “吃的省着点，够你们撑几天。”首领的声音在空旷的石窟里带着回音，显得格外冰冷，“水井干了，但石窟顶有渗水，那边石洼里积了点，省着用。记住，绝对不准生大火，烟雾会引来麻烦。不准离开这个山谷，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只有刚才那个洞口能进出，但也最容易被人堵死。” 他每说一句，我们的心就沉一分。这哪里是避难所，分明是一个精致的牢笼！与世隔绝，自生自灭。 “会……会有人送吃的来吗”韩婶颤声问，眼中充满了对再次被抛弃的恐惧。 首领沉默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目光，声音低沉：“……看情况。风头紧的时候，可能……会隔得久一点。自己想办法。”他顿了顿，目光最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关切，有警告，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决绝，“活下去。等。” 说完这个字，他不再多言，对黑子使了个眼色。黑子将布袋放在地上，然后两人毫不犹豫地转身，沿着来时的洞口快步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的通道里，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归于死寂。 石窟里，只剩下我们三人，和这令人窒息的、巨大的空旷与寂静。还有那句冰冷而沉重的——“等”。 我们像三颗被遗弃的棋子，被扔在了这绝域的棋盘上。希望，如同石窟顶端裂缝透下的那缕微光，看得见，却遥不可及。而“等待”，成了没有刑期的漫长囚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