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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实木大门被完全推开，门内倾泻出的温暖灯光，与门外黎明前浓稠的黑暗形成了刺目的分界。吴石的身影，清晰地伫立在这光与暗的交界线上。他没有穿军装，仅着一身熨帖的深色便服，身姿却依旧挺拔如松。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惶、愤怒或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悲悯的平静。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具力量，它像一堵无形的墙，让门外荷枪实弹、如临大敌的特务们，呼吸都为之一窒。 谷正文站在人群后方，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而复杂的光芒。他紧紧盯着吴石，试图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出一丝裂缝，一丝能够满足他猎手征服欲的动摇。但他失望了。吴石的目光，如同深潭，平静地扫过门外一张张紧张而陌生的面孔，最后，越过众人，定格在谷正文身上。那目光，没有挑衅，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的了然。 就在这时，寓所内传来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王碧奎披着一件外衣，出现在客厅通往门廊的阴影里。她显然被门外的阵仗惊醒了，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攥着衣襟，眼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恐与担忧。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站在门口、被众人围住的丈夫。 吴石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他没有立刻回应门外的谷正文，而是缓缓地、极其自然地转过了头。他的目光与妻子惊恐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刹那间，千言万语，无尽的担忧与不舍，都凝聚在这无声的对视中。吴石的眼神，依旧平静，但在那平静深处，却传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有关怀，有歉疚，有嘱托，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他对着妻子，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又轻轻点了点头。 摇头，是叫她不要过来，不要害怕。 点头，是叫她保重，照顾好这个家。 没有一句话，但多年的夫妻默契，让王碧奎瞬间明白了丈夫的心意。她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但她死死咬住嘴唇，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对着丈夫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我明白，你放心”。 这短暂而无声的交流，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却仿佛凝聚了一生的情感。谷正文和门外的特务们，都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一种异样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冲淡了些许剑拔弩张的杀气。 吴石转回头，重新面向门外。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谷正文脸上，仿佛刚才那温情的一幕从未发生。他的声音平稳得出奇，清晰地穿透了黎明前的寂静： “谷处长，”他甚至还用了一个相对客气的称呼，“深夜莅临，有何指教” 谷正文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走到了光线下。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公事公办，却掩不住那份居高临下的意味：“吴次长，奉上峰指令，请您回局里协助调查一些事情。请吧。” “协助调查”吴石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既非嘲讽，也非认命，更像是一种早已预料的释然。他没有询问具体事由，没有争辩，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意外。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谷正文，简短地吐出两个字： “走吧。”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它不是屈服，而是一种主动的面对。仿佛他不是被逮捕的囚徒，而是要去完成一项早已注定的使命。 说完，吴石没有任何犹豫，抬脚便向门外走去。他的步伐稳健，没有丝毫拖沓，仿佛只是如同往常一样，出门去上班。 就在他的一只脚即将迈出家门门槛、踏入门外那片由特务和黑暗掌控的领域时，他的动作，却发生了一个极其细微、却足以让所有人铭记终生的停顿。 他的右手，仿佛出于一种浸入骨髓的本能，自然而然地抬了起来，伸向自己的头顶。那里并没有戴军帽，但他手指的动作，却精准地做出了一个整理军帽风纪的姿态——指尖轻轻拂过额前虚空，然后顺势向下，正了正那并不存在的帽檐，动作流畅、标准，带着一种刻入灵魂的庄重。 这个动作，快如闪电，自然得如同呼吸。但就在这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这是一个军礼的雏形，一个军人对自身身份最后的、无声的确认。 这个动作，蕴含了太多的意味： 它是向自己长达数十年的军旅生涯，做最后的告别。 它是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宣告他内心的信念与尊严，永不屈服。 它是对门外那些持枪者的一种无言宣告：即便除去军装，我依然是一名军人，我的脊梁，不会因你们的枪口而弯曲。 动作完成，吴石的手自然垂下。他没有任何停留，另一只脚也稳稳地踏出了门槛，彻底离开了他的家，步入了未知的命运深渊。 谷正文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动作，也读懂了其中的含义。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混杂着涌上心头。他猛地一挥手。 两名特务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站到了吴石身边，姿态戒备，却没有立刻上手铐——这是谷正文事先交代的，在离开寓所视线之前，尽量避免过于刺激的举动。 吴石没有看他们，径直向前走去，走向那辆等候的黑色轿车。他的背影在黎明前的微光中，显得异常挺拔，也异常孤独。 王碧奎倚在门框上，望着丈夫毫不犹豫走向黑暗的背影，直到那身影被特务们包围，消失在车门内。她终于无法抑制，用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始终没有倒下。 最后的军礼，无声，却重如千钧。它不是一个反抗的动作，却比任何反抗都更加有力地彰显了吴石的灵魂。这一步跨出，便是永诀。家门在身后关闭，一个时代，也随之落幕。下一步，等待他的，将是保密局的黑牢与无尽的审讯。而他的平静与尊严，从这一刻起，便已注定将成为一首悲壮的绝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