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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密局看守所的囚室，是时间的荒漠，也是记忆的回音壁。当肉体的活动被限制在方寸之地，精神的触角便会不受控制地伸向过往，反复摩挲那些决定命运走向的瞬间，试图从中汲取力量，或是咀嚼那份永恒的遗憾。在经历了与谷正文又一次不欢而散的审讯后，吴石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地闭上双眼。这一次，脑海中浮现的，不是与陈宝仓的诀别，而是另一个更为隐秘、承载着最后希望与沉重责任的场景——他将“密使二号”的使命，交托给聂曦的那一刻。 记忆，如同褪色的胶片，在意识的暗房中再次显影，带着那个下午特有的紧张与决绝。 （以下是吴石的回忆内容） 那是在陈宝仓冒险前来示警之后，逮捕的阴影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空气中的紧张感几乎凝成了实质，寓所内外那些游弋的“暗哨”目光，也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吴石深知，留给他的时间，可能真的要以小时来计算了。 表面上，他依旧按部就班地前往参谋本部办公，批阅文件，参加例会，神情一如既往的沉稳，甚至刻意表现出对某些无关紧要的军务细节的过分关注，以迷惑外界。但在他冷静的外表下，大脑正在高速运转，进行着最后的布局与清理。 所有的敏感文件、私人信函、可能牵连他人的片纸只字，都已在他书房的壁炉中化为灰烬。与组织联络的渠道，在朱谌之离去后，已按照最高纪律进入静默状态。他反复推敲，确认没有留下任何可能被敌人顺藤摸瓜的线索。然而，有一件东西，却让他陷入了长时间的犹豫。 那是一枚比小指甲盖还小的微缩胶卷。 里面承载的，并非普通的情报，而是他凭借职务之便，呕心沥血整理、验证的，关于台湾战区最核心、最具有战略价值的兵要地志、防御部署、后勤补给及高层人事倾向分析。其精确度与前瞻性，远超之前通过朱谌之渠道传递的任何一份情报。这是他为应对最坏情况准备的“最后底牌”，也是他认为自己能为未来的解放事业做出的、最具分量的贡献。 这枚胶卷，原本计划在万不得已时，通过极其隐秘的备用渠道送出。但现在，常规渠道已断，备用渠道启动的风险极高，且时间上可能已来不及。而他自己，已成为敌人重点监控的目标，携带此物无异于自投罗网。 必须为这枚胶卷，也为这份未竟的使命，找到一个可靠的传承者。 人选，几乎不需要考虑。只有聂曦。 这个年轻人，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不仅能力出众，心思缜密，更难得的是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和对信仰的无比忠诚。聂曦知道太多内情，一旦自己被捕，他也绝难幸免。但或许……或许敌人会暂时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或许会认为聂曦仅仅是个听命行事的副官，从而留下一线生机哪怕这生机只有万分之一，也必须为这使命，也为组织，保留这颗宝贵的火种。 一个极其冒险，却可能是唯一希望的计划，在吴石心中逐渐成形。 那天下午，他借口需要一份绝密的沿海防务计划存档核对，将聂曦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内间。这里相对僻静，经过特殊处理，窃听风险较低。 聂曦进来时，神色凝重，他显然也感受到了迫近的危险，眼中有担忧，更有一种随时准备赴死的决绝。“老师，您找我” 吴石没有立刻说话，他走到门口，确认外间无人，轻轻掩上门，然后走到窗前，看似无意地撩开窗帘一角，望了一眼楼下，实则是在观察是否有异常的靠近。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向聂曦。 “仲曦，”他用了聂曦的表字，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们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聂曦身体微微一震，随即挺直了脊梁，低声道：“学生明白。无论发生什么，誓与老师共进退！” 吴石缓缓摇头，走到聂曦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不。你需要活下去。” 聂曦眼中闪过惊愕与不解。 吴石从贴身的西装马甲内袋里，取出一个用特殊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扁平方块，只有衬衫纽扣大小。他托在掌心，递到聂曦面前。 “这是……”聂曦的目光凝固在那小方块上，呼吸骤然急促。他认得这种包装，这是最高级别的微缩胶卷。 “这里面，是我们能送出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份‘礼物’。”吴石的目光如同磐石，紧紧锁定聂曦的眼睛，“其价值，关乎未来万千将士的生死，关乎整个战局的走向。我原本的送出渠道，已不可用。而我本人，目标太大，已无法承担传递之责。” 聂曦瞬间明白了老师的意图，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他急道：“老师！让我去！我想办法送出去！就算拼了这条命……” “糊涂！”吴石低声打断他，语气严厉，“现在任何试图离台的举动，都是自寻死路！敌人的网，已经撒开了！” 他抓住聂曦的手，将那个小小的、却重如泰山的油纸包，坚定地放在聂曦的掌心，然后合上他的手指，让他紧紧握住。 “听着，仲曦，”吴石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却异常清晰，“我现在交给你的，不是立即送出的任务。是传承，是火种！” 他凝视着聂曦震惊的双眼，一字一句地交代： “我若有不测……你，就是‘密使二号’！” “密使二号……”聂曦喃喃重复，这个代号如同烙印，瞬间刻入了他的灵魂。 “你的任务，不是立刻行动，而是沉潜待机！”吴石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未来重重的迷雾，“将这枚胶卷，视为组织的最后资产，视为你对未来所肩负的终极责任。隐藏好它，保护好自己。非到绝对安全、万无一失、确认联络渠道百分之百可靠之时，绝不启动！哪怕等待一年，五年，甚至更久！明白吗你的价值，不在于一时的牺牲，而在于长久的潜伏，在于关键时刻，能把这‘礼物’送到该送的地方！这比我们此刻的生死，重要千百倍！” 聂曦握紧手中的胶卷，感觉那小小的物体滚烫如火炭，重逾千斤。他明白了老师交给他的，是何等沉重的担子。这不是慷慨赴死的壮烈，而是忍辱负重、在漫长黑暗中孤独守望的考验。 “学生……明白！”聂曦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但眼神已变得无比坚定。 吴石稍稍松了口气，但语气依旧凝重：“此外，陈宝仓将军，是正直军人，心怀家国，对现状早有不满。我与他虽有分歧，但他品格可信。若……若局势有变，你将来若有机会，或可设法与他取得联系，他……或对未来有大用。当然，此事需极度谨慎，一切以你的安全和使命为最高准则。” 这几乎是等同于托孤和交代身后关系的嘱托了。聂曦重重点头：“学生谨记！” 交代完最重要的事情，吴石看着聂曦年轻而坚毅的面庞，心中涌起无限感慨与歉疚。他拍了拍聂曦的肩膀，语气柔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仲曦，前路艰险，或许永无再见之日。保重……无论如何，活下去。为了使命，也为了……看到光明到来的那一天。” “老师！”聂曦喉头哽咽，泪水终于忍不住涌上眼眶，但他强行忍住，没有让它们落下，只是深深地、郑重地向吴石鞠了一躬。 （回忆结束） 囚室中的吴石，缓缓睁开双眼，黑暗中，仿佛还能看到聂曦当时那强忍悲恸、却又无比坚定的眼神。 “密使二号……”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他临时赋予的代号。将如此沉重的担子压在一个年轻人身上，他心中有愧。但他别无选择。聂曦是他唯一能信任、也有能力肩负起这使命的人。 他不知道那枚胶卷是否还安全，不知道聂曦是否已经遭遇不测。但他宁愿相信，聂曦会理解他的深意，会像一颗钉子一样，牢牢楔在敌人的心脏地带，等待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黎明。 这份回忆，这份关于“传承”的记忆，没有给他带来丝毫安慰，反而增添了一份更深沉的牵挂与责任。但他知道，这是他必须做出的选择。个人的牺牲或许不可避免，但理想的火种，必须传递下去。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脸埋入臂弯。对聂曦的担忧，对胶卷下落的未知，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心。但与此同时，一种更为强大的信念也在支撑着他——无论他们个人命运如何，那枚承载着未来希望的微缩胶卷，那“密使二号”的使命，已然存在。这就足够了。 下一步，他需要更加坚韧地面对谷正文的审讯，用沉默保护自己，也保护那个可能还在某处坚持的“密使二号”。他的坚守，本身就是对聂曦最大的支持。在这无尽的黑暗囚牢中，信念与传承，成了他唯一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