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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份宁静之下,一股比朝堂论辩更加古老、更加根深蒂固的力量,正在紫禁城最尊贵的角落里,悄然苏醒。 那是一头名为“祖制”的幽灵,它盘踞在血脉与宗法构筑的殿堂里,此刻正试图用它干枯的手,死死扼住新秩序的喉咙。 《大晏香典》颁行的第三日,宗人府的联名奏折,便如一片沉甸甸的乌云,压在了萧玦的龙案之上。 为首者,正是几位早已不问朝政、却在宗室中德高望重的老亲王。 他们以“变更祭祀古礼,亵渎先祖”为由,言辞恳切,实则锋芒毕露,直指“清心廊”为“以术乱法”之举,请旨废除。 奏折中引经据典,大段抄录《太庙仪注》,核心只有一句:“焚香辨人,非三代之法,乃妖术惑君!”他们要求,立刻恢复以往由宗室长老共同举荐祭官的旧例。 消息传到百草苑时,沈流苏正在香衡司内,核对新入库的香材。 听完香卫的通报,她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将手中一枚色泽温润的“安息香脂”放回格中,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们不是反对香,”她淡淡开口,声音里带着洞悉一切的漠然,“他们是反对,谁有资格来定这香的味道。” 她随手翻开几日前就已整理好的历代《太庙日录》,指尖划过那些泛黄的纸页。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数百年来,每逢重大祭典的人事变动。 “看,”她对身旁的香卫道,“每逢新皇登基,或是内阁更迭,这太庙祭官的人选,必有一次大换血。所谓‘祖制’,不过是用来将自己人安插进这最神圣殿堂的护身符。谁掌握了祭祀,谁就掌握了‘天意’的解释权。” 她合上日录,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眼中再无半分温婉,只余下利刃出鞘般的锐气。 “去,将香衡司自成立以来,所有官员的用香记录与情绪波动档案调出,尤其是近十年内所有参与过太庙祭祀的人。”她条理清晰地吩咐道,“我要一份《祭官心志谱系表》。将他们在清心廊中的异常反应,与他们长期使用的香品种类,一一对应。” 命令一下,整个百草苑的香衡司与档案室便如一台精密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 不过半日,一份令人触目惊心的谱系表便呈现在了沈流苏面前。 上面用朱笔清晰标注:此次上书最烈的那位裕亲王,在清心廊中虽强自镇定,却被记录下“心跳如鼓,目中血丝迸现”的症状。 而他的用香记录显示,其府邸常年领用一种名为“凝神膏”的香品,剂量远超常人。 经过香衡司暗中取样分析,那“凝神膏”中,竟掺杂了微量的禁香“媚惑引”,长期使用,能让人性情暴躁,贪欲滋长。 诸如此类的记录,竟有十几人之多。 他们一边高喊着“祖制不可违”,一边却早已用着最污浊的香气,腐蚀着自己的心智。 沈流苏将这份谱系表封入密匣,并未立刻呈上。 她知道,仅仅揭露这些,还不足以摧垮那座名为“传统”的堡垒。 她要做的,是釜底抽薪,将她的香政,直接嵌入到“祖制”的心脏里去。 恰逢五月初,端阳将至。 按大晏古礼,需在太庙举行“荐新礼”,由宗室、重臣依次向先祖牌位进献新熟的黍米、鲜果。 这是仅次于春秋大祭的隆重典礼。 沈流苏当夜便上了一道奏疏,请求在“荐新礼”中,增设一道“香洁仪式”。 她的说辞温和而谦恭:“香者,通神明,洁身心。为表对先祖之敬,凡入庙者,皆需于太庙门前,亲手于特制手炉中焚上一撮‘明德香’。此香取自天下至阳至正之草木,若进献者心怀虔诚,浩然正气充盈,则香焰明亮,烟气笔直上达。反之,若心有杂念,秽浊内生,则香焰偏斜,烟色浑浊。遇此情形者,为免惊扰先祖英灵,当暂缓入庙,于偏殿静心思过。” 这道仪式,看似比“清心廊”的“三嗅定罪”温和百倍,不伤人,不定罪,只讲一个“诚”字。 萧玦的朱笔,在奏疏上画了一个圈。 “准。” 端阳节,天光大亮,太庙内外庄严肃穆。 宗室亲王、文武重臣们身着朝服,手捧贡品,依次列队。 当看到太庙门前摆设的那一排排精巧的青铜手炉时,不少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轻蔑的冷笑。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沈流苏在“清心廊”受挫后,玩弄的一个不痛不痒的新花样。 一缕烟而已,还能翻了天不成 那位上书最烈的裕亲王,年逾花甲,精神矍铄。 他作为宗室代表,第一个上前。 他从侍者手中接过一小撮金色的“明德香”,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将其投入手炉之中。 火星迸溅,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起初,那烟又细又直,裕亲王嘴角的笑意更浓。 然而,就在他捧着手炉,准备迈步跨入太庙门槛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笔直的青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骤然扭曲成了一条挣扎的怪蛇! 不过眨眼功夫,青烟的颜色由淡转浓,最后竟化作一缕沉甸甸的暗灰色,如铅般坠落在地,再也无法升腾! “这……” 满场死寂。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诡异无比的一幕。 “止步!”两名新上任的监察司御史面无表情地伸出佩刀,交叉拦在了裕亲王面前,“王爷,烟气落尘,心不诚,按新礼,请至偏殿静思。” 裕亲王一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捧着那冰冷的手炉,气得浑身发抖。 “荒谬!荒天下之大谬!”他怒声咆哮,唾沫横飞,“老夫为大晏征战半生,忠心耿耿,天日可表!岂容你用一缕鬼画符般的烟气来定我忠奸沈流苏!你这妖女,给本王滚出来!” 他的声音在太庙前回荡,充满了被羞辱的暴怒。 一片寂静中,沈流苏的身影从丹墀一侧缓步走出。 她依旧是一袭素雅的宫装,神情平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古井。 她没有看暴怒的裕亲王,而是对着他手中的手炉微微躬身,仿佛在行礼。 “王爷息怒。”她的声音清冷,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流苏不敢断您忠奸。这香,也从不欺人。它只是……照见了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本心。” 她话音未落,身后一名香卫已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上前。 沈流苏接过账册,翻到其中一页,轻声念道:“裕亲王府,每月由内廷脂泽坊供奉‘凝神膏’十盒。王爷可曾细闻过,这膏中,是否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之气” 裕亲王瞳孔猛地一缩。 沈流苏继续道:“那甜腻之气,来自一种西域禁香,名为‘迷情蕊’。微量掺入,能放大心中欲念,使人亢奋易怒。王爷久用此香,体内早已浊气淤积。今日遇上这至阳至正的‘明德香’,两相冲撞,如水火不容。烟气沉坠,非因不忠,实乃身不清、心不净,故而无法与先祖的浩然正气相通。” “你……你血口喷人!”裕亲王嘴上还在狡辩,但额上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就在此时,工部匠官冯承恩捧着一卷巨大的图纸,快步上前,在众人面前轰然展开。 “启禀陛下,诸位大人!”冯承恩声音洪亮,手指在图纸上一点,“此乃微臣奉香主之命,复原的京郊三处废弃庄园的地下风道图。此三处庄园,皆在裕亲王名下。风道结构,与前朝‘焚账链’的中转站如出一辙!” 证据,环环相扣! 从反常的用香记录,到禁香的成分分析,再到作为阴谋节点的物证! 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如铁索般将裕亲王死死锁住! 宗人府那几位原本打算附议的老臣,此刻一个个噤若寒蝉,脸色煞白,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整个太庙前,鸦雀无声。 萧玦始终立于丹墀的尽头,负手而立,从头到尾未发一言。 此刻,他才缓缓迈步,走下台阶,停在满场肃然的百官面前。 他没有看狼狈不堪的裕亲王,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所有人。 “朕在想,”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足以冰封三尺的寒意,“先帝若是在天有灵,知道有人借着他的名义,为一己私欲,阻拦一个能让天下清明的章程……他,会说什么” 无人敢答。 “祖制”二字,在这一刻,显得无比苍白可笑。 那几位老亲王,更是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当夜,月色如洗。 百草苑高塔之上,沈流苏亲自执笔,在崭新的《大晏香典礼卷》上,一笔一划地写下“香信八条”。 其核心赫然是:凡涉国家大典,香仪合规与否,具有一票否决之权。 她合上书册,指尖拂过那深青色的封皮,心中一片澄明。 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由她亲手开启的时代,正在律法的轨道上,坚定前行。 就在这时,塔外檐角下,忽然传来一串清越而短促的脆响。 叮铃……叮铃铃…… 那声音不同于寻常风铃,带着一种金属的警惕与震颤。 沈流苏抬眸望去。 那是她命冯承恩新装上去的“正音组铃”,以七种不同音律的铜片制成,据说能感应天地间非同寻常的气流。 每当有邪风欲动,便会自发震鸣示警。 她走到窗边,夜风格外清凉,吹得远处那面巨大的无字铜匾发出悠远的嗡鸣,如律令初成。 京城一片安宁,那铃声却在静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沈流苏的目光投向紫禁城深处,那片最古老、最阴暗的宫殿群。 风是从那里吹来的。 她知道,今日在太庙前被斩断的,只是“祖制”这头猛兽暴露在外的爪牙。 而真正饲养这头猛兽,并让它盘踞宫中数十年的那些人,还藏在更深的阴影里。 他们是旧时代的活化石,是权力更迭中被遗忘的幽魂,手中攥着足以颠覆一切的、来自过去的秘密。